剪張剪合,最後一盞燭滅,整座屋子瞬間陷入一片黑,靜谧無聲中,能聽見的隻有彼此的細微呼吸聲。
風過耳,謝承闌沒說話,很快,眼睛适應了漆黑環境,門扉處灑進的月光漸漸顯現。
凝霜一般,刺得人眼睛疼。
燕衡望着那一地白,覺得甚是無趣,興味索然翻上床躺下,翻了個身不看人,搭上眼睛道:“後半夜風涼,謝兄出去把門帶緊實點。”
謝承闌還是沒吭聲,隻是沒多久,燕衡便聽見了腳步聲。
腳步聲漸遠,随之而來的,是門被關上的聲音。莞爾,謝承闌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我沒留門,”謝承闌坐在床沿,側身朝裡,盯着那片模糊身影,“王爺不給我留半張床麼?”
燕衡稀奇地扭過頭看他,盡管隻能看見個輪廓。
“你還真打算哄着我睡?”
“不是你開口留的我?”謝承闌解下帳鈎,合攏帳子,往裡坐了坐勢想将他擠進去,“又不是沒睡過一張床。我也累了,就在王爺這兒将就吧。”
“你倒是随性。”燕衡往裡挪了挪,氣極反笑,“整天王爺來王爺去,這會兒不僅不把我當王爺奉着,反而讓你王爺給你留半張床,到頭了,從你嘴裡說出來還成了‘将就’。謝兄還真是膽大包天,我倒是沒見過誰這麼把我當王爺的。”
“……”
好在這床夠大,兩人一裡一外,中間還空出許多位置來。
雖然天漸熱,可燕衡身子骨不比常人,夜裡的風對他而言到底受不住,于是他整個夏日的後半夜,他都得搭個薄被睡覺。
此時也不例外,他卷着被子側躺而睡,身後多出來的将兩人隔開。
這床就隻一個枕頭,理所當然歸燕衡所有。謝承闌隻得曲起手臂,不嫌硌地枕着。
他面朝燕衡,半合眼睛盯着燕衡背影,探手摸了摸被子厚度。半晌,手指又不自覺朝前,不動聲響地勾起燕衡一绺頭發,輕輕摩挲。
“燕六。”謝承闌忽然開口。
“嗯?”
謝承闌沒聲了。
先挑起話的沒下文了,燕衡不由得糊塗:“做什麼?”
謝承闌還玩着他頭發,十分幼稚地在指尖上纏繞。
“你這個人,”謝承闌道,“心思很難琢磨。”
燕衡問:“這算褒還是貶?”
“一半一半。”謝承闌道,“為什麼你說話常常讓人分不清真假?”
“真假參半的話術才能混淆别人,”燕衡幽幽道,“若是輕易讓人看破了去,我哪兒能活到現在。太傻太聰明都不好過,這麼稀裡糊塗的正好。”
“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謝承闌道。
“說。”
“你保我的理由是什麼?”
燕衡想了半天,語重心長道:“你是個好人。”
“……”謝承闌語塞一時,連同手都愣住,“沒有了?另一半假話呢?”
“沒有假話。”燕衡将後半句咽下去——隻有沒說完的真話。
燕衡閉眼,開始閑話家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
“知道我為什麼視你如心腹之交嗎?”
謝承闌想了想,鹦鹉學舌,有樣學樣:“因為我是個好人。”
燕衡被他這滑稽的回答逗笑,揚唇不下。
“在王都時,因為我的身份,我身邊有很多人。權、勢,我隻手可摘。但我清楚,如果我不姓‘燕’、如果我身上沒有崔家的血,我這樣的人,會比吉州的叫花子都不如。”燕衡輕聲念叨,“天家皇脈與我無關、朝堂權勢與我無關,沒有人會替我撐腰,崔栖不會看我一眼,就連山虎,也不會死心塌地地追随我至此。沒有任何人,肯為那樣的我逗留。”
“我不怨誰,誰也輪不到我怨。兔死狗烹,我還什麼都算不上呢,所以那無可厚非,甚至本應如此。”燕衡說到這,話鋒一轉,“可你不一樣,好像不管我是誰,你所幫的,都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我依附的這些東西。”
謝承闌不應聲,靜靜地聽他說着。
“那次,我支開鄧钰宸,其實是想殺你的,不巧長北派人來攪和,我隻得将此事擱下,暫時保命先。”燕衡一頓,“我的确沒想過,在你知道我對你圖謀不軌的情況下,一路上你還肯護着我。你說是皇命不可違,但當年花丹舫除夕夜,沒有皇命,你還是選擇護我一路。”
他倏然一笑:“那時候我就覺得,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謝承闌在回憶裡打轉,想到什麼,道:“有意思嗎?可你不僅不領情,甚至還說‘好人不長命’,勸我做個壞人。”
“因為那時候我看不得如此風光霁月的人,”燕衡沉默半晌,道,“我想拉你下水。”
謝承闌緘默一瞬,道:“那時候,你很厭惡我?”
“厭惡,但更多的,是嫉妒。或許不光是你,跟你性子差不多的人,我應該都讨厭。”燕衡如是道,“我性格扭曲,心思陰暗,我見不得你這樣的坦率天真、光明磊落。何況,我本來就要殺你。”
自然,謝承闌成了燕衡衆多看不慣的人裡第一個要解決的。
時隔好幾年,兩人走到一條道上,燕衡才肯将自身最邪惡的一面剖白在謝承闌跟前,任憑他指摘。
早前,兩人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路人,燕衡死也沒想過,世事變遷的今天,兩人會這般平心靜氣地袒露心聲。
其實他也說不上,到底是他把謝承闌拉下水了,還是謝承闌把他從水裡拉起來了。但毫無疑問,兩人現在終于成了一路人,是寒夜裡火堆旁相互依偎的人,是萬千險境裡能相互拉一把的人。
或自願或被迫。
“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壞?”燕衡問。
他緊緊抓着被子,說完這通話便不再言,靜靜等着謝承闌的反應。
屋子裡重新恢複寂靜,謝承闌不說話,燕衡也不再開口。
他不知道謝承闌是睡着了還是沒話說。
不過,他更傾向于後者,因為他覺得,像謝承闌那樣的人,是容不下如此的惡意卑劣。
屋瓦上一陣響動,燕衡知道,這聲響,是山虎值夜打瞌睡了。
不過他的心思完全不在上頭,他隻想知道謝承闌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但令人抓狂的是,等了半天,謝承闌還是不給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