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闌應得幹脆,幹脆得燕衡都有幾分意外。
“我以為謝兄會哄哄我。”
“王爺又不是小孩子,何須我哄?”
燕衡笑道:“這倒也是。”
本以為這個話茬會該到此為止,謝承闌卻忽然道:“其實也挺好的。”
燕衡問:“好什麼?什麼好?”
謝承闌抓過他的手,仔細觀察,防止哪兒有傷沒處理到,活泛了氣氛,此刻倒是認真起來了:“你要比那些人更壞,他們才不會欺負到頭上來。”
燕衡定眼瞧他:“謝兄這是在勸我作惡了?”
“你若不作惡,便要任他人作惡,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别當好人。”
燕衡誇張地點了點頭,似笑非笑道:“謝兄這枕邊風吹得甚好,我算是知道,那些個前朝轶事裡,為何總會有後宮佳麗禍亂君王仁心的傳言。”
“這分明是王爺說過的至真至理。”謝承闌不服,并不想被以此作類比,“當初是誰說人要活得壞一點才好的?”
燕衡笑笑。雖然他不記得自己說過,但這種話,确實是像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壞下去吧,”謝承闌捋了捋他耳邊發,捧着臉啄了啄他鼻梁痣,“禍害遺千年,活成烏龜老王八。”
燕衡掀起眼皮,剛好對上他眼睛:“拐着彎罵我?”
“我怎麼敢罵王爺呢?”
“不敢罵,但敢頂撞?”燕衡意味深然道。
“……”
謝承闌一下蔫了氣兒,擁上去,垂眼搭在燕衡肩膀上,一動不動。他沒話說,畢竟,今天才“頂撞”完,燕衡後面還被頂腫了也是事實。
燕衡見自己使壞成功還高興得不得了,滅了火燭,抱着人滾上床,緊貼着臉道:“睡覺,再歇會兒,天亮趕路。”
“好。”
大半月後,沂州。
深秋時節,過街風陣陣刺骨,刮着皮肉過,讓人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夜晚,寒意更甚。
一隊自南而來的商隊,掐着宵禁前的時間進了城。
商隊末端的兩人粗布打扮,風沙砺遍臉龐,一衆人裡顯得平平無奇。
于是在無人在意的角落,這兩人閃身拐進小巷,悄摸溜走了。
燕衡一臉悶,但也不敢懈怠,摘下皮面來。哪怕過了那麼久,每進一座城,還有抓着人照着通緝令比對的官衛。
“清河已經去何硯給的地址打探了,”無人巷子裡,在微弱月光下,謝承闌抓着他胳膊,将他穩穩扶坐到某處雜亂台階,“就在雁桂山山腳。”
方清河帶着幾人先他們一天到的,到底身份特殊,不敢惹人注目,隻有這般分開進城。
“三日。”燕衡低聲琢磨,燕晟還有三天就要到了,他想到什麼,“雁桂山應該已經開始巡備了。”
“你準備進去?”
“不進去怎麼索命?”
這個道理謝承闌是知道的,但現下處境被動,實屬無奈居多,不是想想就能做到的。
謝承闌道:“能進出的,隻有林恩寺的僧人,連香客都讓禁行了。”
“先前王都來信,此次駐巡雁桂山的,是長北和黃勤臻。”燕衡思索一頓,再沒開口。
他想說,燕晟是真信任黃勤臻,便覺得這個念頭十分可笑,可笑在于——一個帝王竟分不清敵我。
可轉念一想,這世間那麼多真真假假,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地辨認出周圍的好與壞,總要曆遍千帆以身作險,一步一步咂摸出門道來。
自己吃過虧,便不想再去取笑同樣處境的人了。
謝承闌不清楚他心中念想,正琢磨着他方才的話。
“高淳?”謝承闌明顯有些難以置信,“燕晟怎會重任他?”
畢竟為了削弱高家,燕晟繼位後第一時間卸了高平琛的官。他父親燕衢在世時,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高平琛塞到北庭去,燕晟一上來就給他老人家心血攪黃了,也不知有沒有将高家得罪狠了。
不僅如此,燕晟還削了各個都護府裡高家勢力,換調幾批新人過去。盡管前兩年,燕衢已經有所動作,燕晟也還是不敢懈怠,畢竟高家的權勢也是讓燕衢頭疼了許久的問題。
燕衢在世時,高家勢力在幾大都護府裡根深蒂固。早幾年,燕衡一度覺得高家有謀反的心思,要不是高柳有良心壓着,恐怕那些人聯合高淳已經行動過不止一次了。
燕衢在位的後幾年間,使了點手腕,那些個高家人好歹收斂了些許。但燕晟上位後,又一個勁兒打擊那些個軍中有話語權的高家人,惹得高家人不滿不說,朝中對此也是議論紛紛。
他太過于心急,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内掌握大楚的一切,以至于他一上任就各種大改大動。
各種調度有人滿意自然就有人不滿意,官職變動隻是他一張嘴的事,各官員卻要背着他一句皇命跋山涉水,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堪堪成了漂泊之身,苦不堪言又無可奈何。
以及民生方面,一再打壓平民百姓的聲音,光是眼睛看見自己所見,顧着天家權貴的權益,一招狠治下來,榨取了多少百姓。
哪怕要整治,也該和燕衢那般,循序漸進。迫切了幾年終于得償所願,神經一松便将心思都擺在明面上來,絲毫不顧及其他人。
有點莽撞,有點蠢。
燕衡承認他是個有城府的,但并不以為他會是個好君主。
不過這些事,燕衡不想同謝承闌說,畢竟,這都不是他們能解決或者幹涉的。
燕衡隻解釋了最近的問題:“燕晟身上多少也淌着高家血脈,就算要鏟除異己,也不該做絕了。一時半會兒還動搖不了高家的地位,自然也該給高家點甜頭維系這層關系,帝王家常用手段而已。其他支脈可以不管,但長北和高柳這兩人是萬不可能輕易棄之的。”
況且,國禱的擔子雖大,他高家也并不是全無好處,否則高淳怎可能就這麼答應了。
謝承闌不再詢問,這一點兩人倒是都心知肚明。
“先找個地方休息吧,”燕衡起身,仰月吐了口氣,“還有兩天時間,我再想想。”
當晚,兩人便找了個客棧休憩,準備第二日去找方清河彙合。翌日清早,兩人還沒出門,崔栖便悠哉悠哉找上門來了。
她尋到兩人,将這兩日的情況說了個大概。
方清河和她,還有幾個同行的人,在何硯安排的農宅裡住了那麼幾天,周圍也都搜羅過幾遍,沒有可疑人,屋子也無不妥的地方。
初到時有人來交頭了幾句,還揚言有事吩咐就好,後來便沒人來幹涉過他們任何事。
看得出,何硯雖身負皇命,遠在千裡奮力“追殺”他們,但有心相助也是真的。
不過,真心歸真心,有隐瞞也不假。
何氏好歹是沂州一方大戶,未入仕前,自然會想方設法靠近天子,于是雁桂山裡,離行宮不遠處,有個何氏山莊。
但人人皆知那地方是何家的,但凡出了岔子第一個掉頭的也是何家人,是以何硯也不敢将山莊讓給他們,隻敢安排一個山腳的農宅給燕衡住。
燕衡聽完,隻是似褒非貶地評了一句:“倒是不傻。”
畢竟有各一半的把握,何硯怎樣都不虧。他沒必要隻為一個結果賭上全部,這樣做也算仁至義盡了。
兩人吃過早飯後便要去農宅處,卻不想剛出門,一把菜刀橫空而來,直插入燕衡腳底前,擋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