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凡見這狀況,忙拉住謝承闌,語氣盡是苛責:“放肆!你這是做什麼?他雖身為囚犯,但也是受了皇命才在此,怎麼,你還想把人抓回大牢去?我看你是想立功想瘋了!”
“……是。”謝承闌回過神,落魄松手,眼睛卻依舊在燕衡側影上,“是小的魯莽。”
燕衡沒了阻撓後,沒有留戀,當即快步離去。
謝承闌低頭,手中餘溫裹着淡淡血迹,都是方才從燕衡手腕上的惹來的。他心中猝然泛起一陣痛,似萬針紮遍,不留痕迹,卻又痛徹心扉。
眼中的雪地越來越模糊,拐過一個宮牆後,燕衡腳下一趔趄,扶着拐牆大吸幾口氣,終于啜泣出聲。
洪巳見了不由得擔心,左右看了看,怕被人發現異樣:“你還好吧?”
好半天,燕衡才找回神識,搖搖晃晃往前兩步,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冷宮裡,擺着一桌團年飯,兩雙碗筷靜靜地等着。崔婧身着素衣落座,簡單挽了個玉簪,雖簡樸,氣質卻完全不似一個被廢的太妃。
寒風呼呼作響,忽地一下吹開窗戶門。一旁立着的楊嬷嬷見了,立馬上去關上。
崔婧盯着滿桌菜食,突然道:“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記不清了。”楊嬷嬷回到原位立着,“奴婢隻記得,娘娘還在吉州時,奴婢就侍奉在娘娘身邊。”
崔婧感慨道:“四十多年了吧。”
楊嬷嬷垂眼不作聲。
“其實我有時候挺看不懂你的。”崔婧沉思回憶,“那年吉州遇刺之後,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楊嬷嬷默了默,道:“奴婢,一切為了娘娘。”
“你是為了崔氏。”
“娘娘說什麼便是什麼。”
崔婧道:“日後若有機會出去,便離這皇城、離崔家人遠點吧。 ”
楊嬷嬷充耳不聞道:“少了酒,奴婢想辦法去弄點。”
就在此刻,大門忽開。
燕衡立在門口中間,被什麼定住般頓住了步子,遲遲不動,就那樣與她遠遠對望。
“不用了,下去歇着。”崔婧看着燕衡,話卻是對楊嬷嬷說的,“等會兒無論有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娘娘——”楊嬷嬷無不猶豫,盯着燕衡就跟看閻王似的,恨不得将他釘在那兒不得靠近半步。
崔婧呵斥道:“下去!”
那頭,燕衡接過洪巳的酒盤,慢吞吞走進來,和楊嬷嬷擦肩而過,對着崔婧擠出一個笑:“母妃。”
崔婧起身,抓着他肩膀,将人上下左右打量了個遍,淚在眼眶打轉,辛酸道:“瘦了。”
“母妃等了很久吧?”
“還好。”崔婧拉着他坐下,好似尋常地給他碗裡夾菜,“嘗嘗這母妃做的紅燒鲈魚。”
燕衡盯着碗裡的魚肉,笑笑動了筷子:“母妃都記得呢。”
“忘不了。”
燕衡會心一笑,便開始動筷。娘倆的相處如平常一般,平靜得讓人想不起來這是冷宮,亦讓人忘卻自身身負的仇恨。
吃到一半了,燕衡才擱下筷子,盯着崔婧好久好久,本該籠在燭光火影下的雙眸卻難得澈明。
崔婧也放下筷子,好笑道:“這麼看着我作甚?”
燕衡反手撐臉:“母妃怎麼不問問我?”
“問你什麼?”崔婧不再看他,目光随意散落到某盤菜上,“問你崔雲璋和薛成風是不是你殺的?還是問你将三娘子他們藏于哪兒了?”
“随便,”燕衡道,“問什麼都可以。”
“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母妃沒什麼想問的。”崔婧作勢提壺,就要給杯子滿上。燕衡卻先她一步,搶走了酒壺。
“我來吧。”燕衡将壺柄捏得緊,手指微微發顫,“其實,我有問母妃的,母妃可否解答?”
崔婧盯着從壺嘴出來的水柱,道:“想問什麼?”
燕衡将杯子推到她跟前,道:“母妃可恨過我?”
崔婧低頭一笑,半晌,才扭頭看他,定定道:“恨過。”
燕衡點點頭,不覺得意外。
“後來也就釋懷了。”崔婧微微笑道,“你小時候做過很多錯事,但母妃并不覺得你是個壞孩子。”
“如今在世的長輩裡,也隻有母妃會這樣覺得了。其實母妃恨我,不是因為我小時候性子混吧?”燕衡說着笑着,“母妃應該恨我,搶了這六殿下的位子。準确地說,母妃是恨我鸠占鵲巢,替代了燕衡。”
崔婧默然無聲,沒有接話。
燕衡道:“我想給母妃道個歉。”
“母子哪有隔夜仇。”
“不是為那句恨。”燕衡追憶道,”我阿娘死時,還懷疑過您。我的确太混蛋了些。”
“人之常情。”崔婧道,“我兄長做的和我做的也沒什麼區别,你不用為此而感到抱歉。”
燕衡搖頭,道:“我怕此時不說,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像同莫夫人那樣,至死都有個遺憾,成了終身的心結。隻怕成了鬼,午夜夢回時,仍會淚濕枕被。
“總是有機會的。”崔婧挪過他的碗,起身舀那最角落的鲫魚湯,坐回身時,手肘不當心将筷子拂了下去。
燕衡見狀彎身,撿起筷子來,道:“我去讓楊嬷嬷替母妃換雙筷子。”
“不用了,”崔婧按着他的手,“母妃不吃了,這杯酒喝了也就差不多了。”
燕衡盯着崔婧跟前的酒杯,釋然一笑,而後端起自己身前的那杯酒,晃了晃,道:“我敬母妃,願母妃福壽康甯、喜樂安順。”
崔婧端起自己的那杯,和燕衡手上的瓷杯碰了碰,粲然一笑:“雲瑄,往前走。”
言完,崔婧便仰頭悶下。
這話倒是令燕衡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他現在不需要再思考,因為這杯酒下肚後,他就能徹底解脫。
或許死了就不會有任何惦念,他會忘了這裡的所有,山虎崔栖燕昴……還有謝承闌。
盡管有不舍,但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燕衡下定決心,驟然灌入嗓,一滴不剩。視線再次落到崔婧臉上時,後者嘴角溢出一絲血,順着微笑弧度落到下巴。
燕衡見狀,瞬間慌神,看了看兩個杯子,滿目慌張,張口結舌:“你……你換過了?”
崔婧腹痛難忍,捂着肚子猛地癱軟下去。燕衡驅動着僵硬的雙臂去接住她,兩人齊齊摔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