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婧躺在燕衡懷裡,嘴巴鼻子耳朵,都在冒血。
燕衡慌亂地抹着崔婧臉上的血迹,心亂如麻,一時間道不出什麼話來,隻會一個勁兒搖頭,剩眼淚啪嗒啪嗒掉。
崔婧溫柔地撫摸燕衡的臉,淚水模糊了眼前人,使得她片刻恍惚。
她虛弱的嗓音懷有期待:“衡兒,是衡兒嗎?”
“我……”燕衡哀然失聲,嗚嗚咽咽。
崔婧苦笑一聲,心中自問,怎麼會是呢?她的衡兒七歲就死了,死在吉州的運天河裡。
“燕衡這個名字就是個詛咒,”崔婧又哭又笑,道,“我多希望你從始至終隻是崔雲瑄。而我的衡兒,也一直待在我身邊。”
“母妃!母妃!母妃不要!”燕衡猛然搖頭,語無倫次起來,泣聲凄凄,“不要不要,我已經沒有阿娘了……母妃……”
“我對不住你,當年我們母子二人吉州遇難,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不是……是我,是我生來活該,是我爛命一條,我誰都不怪,母妃别這樣……”
“别哭孩子,姨母去找衡兒了……”崔婧輕抹掉他臉頰的淚珠,安然閉上雙眼,“我圓滿了啊……”
燕衡猛晃着懷裡人,感受那愈漸冰冷的體溫,終于忍不住埋在崔婧頭發裡,放聲大哭。
風雪吹開木窗,寒風唰唰鑽進來,呼嘯似鬼哭,訴說着委屈。
沒過多久,燕晟就在禦書房收到了崔婧毒發身亡的消息。
他連奏折都不批了,撂下筆,意味盎然地問廖忠:“當真?”
“哎呦!奴才還能騙皇上不成?”廖忠低頭躬身,一副谄媚樣,“來人報啊,那個燕衡就抱着斷了氣兒的崔婧,哭得才叫個慘唷!可惜皇上沒能親眼瞧見親耳聽見,否則更添樂呵。”
燕晟哼哼兩聲:“自己毒死了自己的生母,居然敢和朕提孝道?他何來的孝道?簡直笑話!他也配?”
“說來,奴才愚鈍。”廖忠小心翼翼地看着燕晟神色,“皇上怎知他一定會将毒酒給崔婧,而不是留給自己呢?”
“就他那種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人,就這麼一個活着的機會,朕不信他不想要。”燕晟道,“就算他自己喝了,死了還更好。屆時直接昭告天下,這逆賊畏罪自裁,免了罪狀文書,朕想怎麼定就怎麼定,省得他那張嘴東說西說,擾得民心不穩。”
廖忠道:“皇上聖裁。最後再提着腦袋挂城牆上,一切便塵埃落定。”
燕晟舒心地吐了口氣:“不得不說,高淳這法子,倒是真真解氣。”
“這才哪兒到哪兒?”廖忠笑得陰恻恻的,“那刑部的百種刑罰,夠他受的!”
燕晟被哄得樂開花,随手擲了支金毫筆給他。
洪巳樂呵呵接過:“對了皇上,那崔氏的屍身如何處理?”
“草席裹着,扔到安國公府門口。”
下半夜,雪漸大。
皇宮内各個殿都挂着紅燈籠,那紅牆外的煙火爆竹也沒有要歇的意思。
燕衡渾渾噩噩地走在寒風中,在雪地裡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還有腳鍊拖行的痕迹。洪巳就在後面跟着,大氣兒而不敢冒。
路過一個甬道,他突然站定,擡頭仰望。雪片打在他眼睛上,他也不興眨一下。
他愣愣地看着那簇簇煙火,失神許久。倏然,他胸悶難忍,一股暖流沖上喉間,嘴巴裡陡然充滿鐵鏽味。
下一秒,燕衡便吐出一口血,染紅腳底的雪地。
洪巳扯出帕子,慌亂地看了看周圍,确定沒人注意他們,才給他胡亂地擦着,慌忙輕語道:“娘娘已經沒了,王爺切要保重身子……”
燕衡已經沒心思去想這個洪巳是何來頭了。他擡手擦淨了嘴角,低眼看着掌心沾染上的殘血,輕輕道:“我想死。”
說完,他緩緩後退一步,扭身往回跑,打算回冷宮将那杯毒酒喝到底。
針刀一般的寒風吹掉他單薄披風,刺痛着他眼睛,渾濁雙眼布滿血絲,目眦欲裂地望穿前方。
他就像個瘋子,固執地要去某處地方,什麼也擋不住他狂奔的步伐。
但腳鍊這個桎梏總是牽絆着他,他步子邁得稍大就撲身倒地,他又蹒跚爬起來,再跑。如此重複幾次,他疲累無比,索性翻了身躺在雪地裡。
他打算将自己凍死在這兒。
洪巳撿上披風追上他,焦灼地原地轉圈,又蹲在地上,小聲道:“我的爺,娘娘一命抵一命,總不是要見你這自暴自棄的模樣的!”
燕衡張着眼睛,一動不動,什麼都聽不進去。
洪巳歎了聲氣,将披風給燕衡搭上,打算自個兒将他拖回牢裡。正要上手時,一支巡邏的羽林衛便走了過來。
洪巳擡頭一看,這正是方才找上鐘樓的那一支。他認識,領頭的那個叫邝凡。
邝凡掃過一蹲一躺的兩人,不明所以道:“這是怎麼了?”
“啊這個……”洪巳抱歉地笑笑,指了指燕衡,“雪地滑,他又喝了點酒,就摔了。”
邝凡看了看兩人身後的路:“那這一地血?”
“……他摔的,”洪巳睜眼說瞎話道,“磕破了。”
邝凡神色幾變,一咬牙,叫了聲失了一晚魂的謝承闌:“最後那個!過來!”
謝承闌還沒緩過來,半天不見動作,有人耐不住推了推他,他才依命去了。
待他見清了地上的人,他猛然回神,瞪大雙眼,手蜷好幾下,就要将人抱起來。
邝凡見他伸手,立馬道:“你跟着這位公公,把他背回大牢。”
“……是。”
謝承闌将燕衡架起來,後者迷糊擡眼,見了眼前人的模樣,登時僵住不動。燕衡嘴裡嘀咕着什麼,鼻子一酸,撐身往前撲,猛地抱上去,放聲高哭起來。
在場幾人見了都有些尴尬,手足無措的同時,也不清楚到底是何情況。
好在洪巳腦子機靈,即刻跺了跺腳,一副氣憤模樣,指着他道:“哭哭哭!哭什麼哭?你母親已經去了!别仗着你原來有個王爺的身份就在這兒撒潑,别忘了你現在就是一個階下囚,這些爺你一個都得罪不起!”說着,他裝模作樣扯了扯燕衡胳膊,“松手!這兒豈是你耍無賴的地兒!”
邝凡懷疑自己聽錯了,糊塗問道:“什麼……去了?”
“啊……”洪巳輕拍幾下自己嘴巴,似是悔恨,“奴才多嘴了。”他拍了拍謝承闌肩膀,畢恭畢敬道,“這位爺,咱們趕緊把人拖回去吧,奴才還得趕在天亮前回來交差呢。”
謝承闌默然不言,給他裹好披風,順勢将人橫抱起來,抖摟幾下風雪便往前走。
洪巳追上去,不輕不重地拍着燕衡環在謝承闌脖子後面的雙手,喋喋不休道:“大膽!放肆!叫你松手你聽不見嗎……”
燕衡止不住顫,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哭的。他雙手死死箍住謝承闌,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消失了。他将頭窩在謝承闌頸裡,任淚橫流,聲聲啜泣。
每感受到頸間的熱流暖一分,謝承闌就将人抱緊一分。一處四下無人的拐角黑暗裡,他臉頰蹭了蹭燕衡鬓角發,低頭親吻鬓角。
“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