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了也白記。”
“見過守樓人的不止你一個仙。”宋既白道,“‘踏足登仙樓,所見皆幻境’,他在登仙樓中的模樣是道假象,做不得數的。雲瀾廣集裡偶遇守樓人的議論開了百八十回,至今還沒把他的真實身份揪出來,連他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大意了。”沈欺的小九九當場夭折,痛心疾首道。
他拉出雲瀾令上刊載的登仙榜,“守樓人”三字金光燦燦,以“第七千八百九十六層”占據首位,往下如宋既白所說,除去墊底的“沈欺,第零層”,其他沒一個真名,盡是撲朔迷離的别号。
沈欺尋不見宋既白的名号,問:“你在登仙樓的别号是?”
“是三個美妙的疊字。”宋既白道,“你千萬别告訴旁人,登仙樓的名号要藏着才有趣味。”
沈欺點頭答應,豎起耳朵。
宋既白嘿然:“黑黑黑。”
沈欺垂頭翻找,果然在高位見到一行:“黑黑黑,第五千零九層”。
“……”
“噢,還有一事古怪。”
沈欺抛開登仙榜,道:“我前往登仙樓時,路上撞見了掌紀長老,奇怪的很,那分明是掌紀長老,看起來又不像掌紀長老。”
宋既白眼裡精光一閃:“他是不是衣着鮮豔招搖?”
“是。”
“他是不是在白夜菱附近?”
“是。”
“他是不是右眼角下有顆痣?”
“是。”
說完,沈欺愣了愣:“我記得掌紀長老是左眼……”
“你說的沒錯,的确是古怪。”
宋既白:“因為你遇到的并非掌紀長老,是中等仙師長,小關師尊——關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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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仙師院。
風物組的仙師們圍坐一偌大桌案前,案前琳琅玉簡漂浮,空中流淌着源源不絕的各類文字,那是六界中近來新生的風物見聞記錄,它們經仙師分撥,載入相應玉簡中。
一片花裡胡哨的衣角踏入仙師院,踱步至風物組地界。
仙師們跟前齊齊一花,那花裡胡哨的青年右眼下方是一粒淺褐小痣,他懷抱十來盒仙果,眼角彎彎:“從太常嶺新運來的瑪瑙杏果,大家要不要嘗嘗?”
仙師們自然紛紛笑納,青年一路走一路分,看得出人緣極好,最後到九十九曉仙,青年道:“百裡弟弟,你也來一盒吧。”
九十九曉仙繃着臉:“以老夫的年紀,這等稱謂着實不妥。”
卻沒拒絕青年好意,加入了分食杏果的行列。
“哪裡不妥,”青年執意道,“百裡弟弟,你生得這般可愛,一口一個老夫才是把自己給叫老了。”
九十九曉仙面無表情:“不許說老夫可愛。”
一個個仙師沒忍住,笑出了聲,讓九十九曉仙一瞪,艱難地垂下嘴角,低頭吃杏。
比鄰風物組的是仙道組,這兩日天庭琅環院開壇論道,廣召仙界各大家,仙道組泰半仙師皆陸陸續續往四十九重霄去了,眼下留在仙師院的隻一位墨裙仙女,斂目凝眸,正批閱一篇仙道課業。
青年放了盒杏果在仙女桌上:“想妝,這是給你的。”
墨裙仙女擡頭,冰肌玉骨貌,氣勢淩人近乎冰冷,一把嗓音似珠落玉盤,因是面對友人之故,略多了些溫和意:“多謝,待我改完這些再嘗。”
“想妝,琅環院論道在即,你何時前去?”
“我需征詢幾位弟子之意,明日與我同去。琅環論道機會難得,可助他們廣博各方所長。”
“哦?是哪幾人?”
唐想妝道出幾個名字,“還有此子,”手執一枚玉簡,“論及仙道自出新意,可惜修為稍淺,尚不足登上四十九霄。”
“沈欺?”青年探頭過去,玉簡内容是則駁論,署名瞧來眼熟。
“是一刻鐘走出天問之人。”
“啊,想起來了。”青年道,“我記得他是初等弟子,下回仙器課得找他問問是怎樣出去的,”輕聲嘀咕,“畢竟觀鏡台關了我一百年哎。”
順次穿過仙器組、仙術組,青年懷中的杏子瓜分得隻剩孤零零一盒,他晃蕩到仙師院的真言樹下。
雲瀾府共兩棵真言樹,一棵植于主島,供弟子書寫谏言,一棵植于仙師院,與主島的真言樹相通,供仙師回應谏言。巍巍靈樹下,木葉環繞關晨賦周身,每片樹葉承載一則議題,均是前陣子府中弟子往主島真言樹寫下的。
關晨賦不厭其煩,一條條地翻閱下來。
“師尊我想學琵琶!一人血書上官師尊來仙樂選修授課!”
關晨賦回複:“已知曉,擇日便與上官商榷。”
“今天也是等待蔚然師尊講學的一天,請列位仙師長老勸勸蔚然師尊,九重仙阙雖好,多多出門露臉更不可少。”
關晨賦回複:“若為求知,善。若為臉故,斷不可取。”
“英明神武的掌紀長老,我觀府中白夜菱最近長勢大好,請問是否可以解除采摘禁令了呢?不行的話我下次再問。”
關晨賦額頭青筋直跳,罕見地無情複道:“不可。再沒有下次。”
批到中途,身後來人漸近。
關晨賦停筆,目光正對上一身花裡胡哨的青年。
“星樓?”他道。
關星樓和他對視,展露清澈笑意,愈顯得湛若韶采。兩人視線交彙,雙方眼瞳裡映照出了各自的面貌。
一模一樣的臉。
——雲瀾府星晨雙劍,是為雙子仙。
關星樓把最後一盒瑪瑙杏果交給關晨賦,隻是關晨賦收下後,他分毫不見外地從盒子裡拎出來一顆,邊吃邊道:“午時我遇見一位小神仙,約莫近日入府的,居然把我誤認作你了。”
關晨賦道出他未盡之意:“然後你亦沒有否認?”
“那時他趕着去登仙樓,我來不及向他解釋太多。”關星樓吃完一顆,眼巴巴地盯着關晨賦手裡的那隻盒子。
關晨賦一貫是拿兄長無法的,就此,整盒杏果索性又全送回關星樓懷裡去了。
等等,“登仙樓?”
關晨賦回過味來,換了副嚴峻口吻:“你又去采白夜菱了?!”
古今來往神仙,有三兩正當愛好無傷大雅,比如琴棋書畫,比如雕刻文玩,更有甚者,比如話本遊賞,隻消好之有道,皆可能成就美談。但關星樓之嗜好,在某些時候,實在令關晨賦頭疼不已。
關星樓是一代饕客,醉心美食不表,此外立志開發世間奇珍異馔。白夜菱一枝生九朵者稱九枝菱,多年前為關星樓偶得,憑此炮制一道九枝甘露羹,先是驚豔雲瀾上下,後傳出府去,品嘗者無不折服,一度斬獲該屆仙家美食推薦榜魁首。
而關星樓,以一己之功,使解歲淵的白夜菱慘遭荼毒,甚至帶動了整個雲瀾府薅白夜菱的狂潮。雲瀾各島九枝菱差些被采得一朵不剩,後遭關晨賦連夜禁止,将白夜菱列為雲瀾宗一級保護花木,發下雲瀾史上最嚴苛的禁令,才得以遏制這股歪風邪氣。
趕在關晨賦長篇說教前,關星樓極力補救:“沒有啊晨賦,我觀察了好些日子,總算等到九枝菱凋謝才把它領走的,不算觸犯禁令吧?”
關晨賦心道,是不算。
卻不難想象,假使白夜菱再過幾日不謝,眼前人即将在觸犯禁令的邊緣瘋狂試探。關晨賦道:“難為你有這般耐性。”
“好啦,杏果送到,我先走了。”
談及白夜菱,關星樓放下果盒,急着要離開,為的什麼不言而喻。思及他對九枝甘露羹觊觎已久,關晨賦看破不說破,随他去了:隻要關星樓不主動對白夜菱下毒手,一切好說。
至于關星樓的來意……
關晨賦一數盒子裡的瑪瑙杏果,這回關星樓竟大發慈悲,還能給他留下一顆。
他嘗了嘗。
倒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