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反手展開漆黑扇骨,墨色的扇面隻描一枝照水白夜菱,銜雲折轉合,揮散沉沉黑煙。
“我當是誰,”華瑤認出來人,“原來你沒去琅環院。”
翩翩衣袂點地,蔚止言似瞧不見周身肆虐的戾氣,以扇作刃,斬斷糾纏沈欺的縷縷黑煙,阻絕了奪靈咒,又作一道仙障,觀他眉頭無意識舒展,方轉過身。
雲端神君氣度本清越,不見溫雅神情時,眸光頓現清冷:“奪人靈脈過于陰毒,神女以此法修補神脈,未必能得償所願。”
“能猜出我的來意,你倒不算愚不可及。”華瑤毫不掩飾嘲諷之氣。
蔚止言淡淡回道:“略有耳聞。”
華瑤是位神女,生而為神,卻離經叛道,少時即厭惡神仙道,不日離開仙界自立門戶,在冥界建起一座離天宮,遊走妖魔鬼怪之間,一晃數千年,舉止越發荒誕殘忍,幾與妖魔無異。
近于妖魔,卻還是神。
既還是神,總歸要受神的約束。
她生來為神,天生神脈而淪為邪道,長此以往,神脈無法容許神的堕落,開始自毀。
多放縱一日,神脈凋零越甚。待華瑤發現動用法術力不從心,驚覺神脈受損時,時機已晚,縱有千萬年修為也挽回無門。再這樣下去,她離隕落便不遠了。
華瑤生來極尊位,混迹妖魔間亦高高在上,離天宮上下唯其是從。她脫離仙道外,仙界也管不得她,區區神脈又怎敢管她?
她自然不準。
因此,她于六界搜羅清神露,借此修複自毀的神脈,直到在鹿柴坡、雁城一帶置辦大批清神露,依舊無濟于事。無法,隻能另尋他路,華瑤遍尋古往今來的各方異術,終于,找到了赤鱗珠。
赤鱗珠,每顆抵百年修為。
除此之外,還有樣鮮為人知的功效:彙聚四十九顆赤鱗珠,能修補蘊靈之物。
可恨在雁城被群仙擾亂計劃,赤鱗珠也送往雲瀾府,為尋回赤鱗珠,華瑤隻得以真身潛入雲瀾府。登仙樓數不盡的關卡是個絕好的藏身之地,她蟄伏其間,等到探明赤鱗珠方位,恰巧今日守備松懈,于是斷然出手。
不過那小弟子的靈脈異于常人,能容納各方氣澤,如今她不再需要赤鱗珠去修補神脈,隻要剝離出那人靈脈、替換掉她破損的神脈,即能脫胎換骨,再不受生來的桎梏。
華瑤一時不察,奪靈咒被打斷,渾身殺意肆虐:“怎麼,蔚止言,單憑你也敢同我交手?”
雲瀾七君子中,唯有銜雲折不在神兵譜記載。若是上官留意或卿半夏,或許還有些棘手,來的偏偏是蔚止言——
不自量力。
她唇色如血可怖,裂開陰冷笑容,“若論輩分,你還得稱我一聲長輩。今日我便好生教教你!”
蔚止言手執銜雲:“神女說笑。”
“好,好得很!”
華瑤氣極,黑煙結為密密尖刺,直取蔚止言命門。蔚止言旋身,白衣飄搖,運扇收縱自如,上挑下遮,一一化去接連不絕的狠厲攻勢。黑與白往來不絕,一時間難以辨别,仙阙間隻見令人眼花缭亂的道道殘影。
昔日清殊上君座下最無用的弟子,比她所知要厲害。華瑤獰笑,不妨事,今日她就替清殊管教管教。
最無用的弟子,自然要除去才好。
華瑤身形稍退,浮空而立,所有化神自掌中洶洶躍出。它們化為呼嘯黑煙,團團環繞了蔚止言,凝聚成密閉雲球,将他囚困其中。雲球内生長出千千萬萬的利刺,對準了甕中之人,萬銳齊發,瞬間把他層層埋沒!
刹那死寂。
“好了,到此為止。”
華瑤嬌聲笑着,沒了礙事的人,她欲拆去護着沈欺的仙障,重塑奪靈咒。
忽而,清脆之聲炸響。
濃黑雲體暴漲,自裡而外紛紛碎裂,利刺連同煙雲悉數被震為飛塵。
華瑤笑意滞在面上,遭一股反噬的利刺釘入腹中,踉跄墜落地面。
蔚止言從容步出,輕飄飄揮扇,四方殘留的黑沉雲煙也消滅了幹淨。
他喚來勾明,巨獸畫地為牢,将華瑤困在一隅。
“半夏行将歸來,還請神女在此稍候。”
“與她同來的,約莫還有天庭的仙官。”蔚止言收了銜雲,漫不經心道,“神女脫離天庭許久,想來該回去看看了。”
“你!你怎麼會……”華瑤跪伏在地,戾氣反噬、化神盡毀,她聲息漸弱,唯有目光忿恨怨毒,仍不敢置信落敗于他手。
蔚止言卻無暇顧她,反向而去,在沈欺身側駐足。
解開仙障,查看沈欺傷勢,那少年模樣的人雙眼緊閉,仍昏睡着。
蔚止言抿唇不語。
其後,輕歎了聲,微不可聞。
“第二回了。”
自從雁城遇到沈欺,已是第二回昏倒在他眼前了。
他俯過身,修長十指微動,将拾得的雲瀾令系回沈欺腰側。而後,一手扶着沈欺雙肩,一手攬過膝彎,把人打橫抱入懷裡。
沉睡中的人身軀不穩,搖搖晃晃的,腦袋倒在他肩頭。
背後看守華瑤的勾明瞪圓眼睛,嗷嗷叫了幾聲。
奈何蔚止言不曾回頭,白衣飄飄然遠去,抱着沈欺離開了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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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欺睜開眼時,腦子還不大靈光。
他沒事?
得救了?
還有,“我在哪?”
夜色深深,而屋内雅緻明淨,清雅荷香浮動。軒窗外隐隐見得扶疏花木的輪廓,像是座雅緻别院,假使白日裡觀賞,定是副好風景。
“此處是雲瀾東面一方浮島,”有人溫柔答道,“背靠九重仙阙,是以有些僻靜。”
沈欺立馬清醒,垂死病中驚坐起。
蔚止言?!
為什麼每次他遇到蔚止言都如此狼狽,嗯嗯嗯???
蔚止言坐在床邊,施仙澤以替沈欺消解奪靈咒的餘勢。此刻見沈欺撲騰彈起,甚至順手挪了隻卧枕放在他背後,讓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不對。
不該。
不應當。
沈欺無比僵硬地扭頭,他記性不差,忘不了雲瀾府地圖裡,九重仙阙背後那座浮島有行不顯眼的小标記,“夜來風雨”。為此,雲瀾廣集新生科普樓裡貼心地附上注解:
夜來風雨,蔚然師尊所居别院。
沈欺更加僵硬地措辭:“我怎麼會在這呢?”
蔚止言:“華瑤欲奪你靈脈,好在奪靈咒尚未成形,然禁咒狠毒,需運轉仙澤數個時辰徹底祛除。延誤恐留禍患,故而把你先帶到這裡。”
沈欺這才注意到靈脈裡有溫和仙澤遊走,奪靈咒遺留的兇邪氣逐漸被驅散,通體舒泰。
左右摸索一番,還好,雲瀾令也找回來了。
“那神女怎麼樣了?她分明是神,又為什麼對仙界敵意深重?”沈欺對失去意識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問道。
“不必擔心,已無事了。”蔚止言寬慰道。
“華瑤神女不願為神,脫出仙界已久,近來率人頻頻妄傷無辜神仙,天庭早已下令緝拿。現今仙兵已至,她觸犯仙界律例,由仙兵送回天庭後,自有司律法的仙官判處。”
沈欺放心了:“那就好。”
蔚止言專注地疏導仙澤祛除禁咒,沈欺無事可做,眼神亂瞟,停留在蔚止言身上。
濯濯公子神姿斐然,琉璃盞生光,落入他雙眼,靜水流深。
新雨乍至,西窗雨打芭蕉,潇潇聲陣陣。
屋内荷香愈顯,是發自蔚止言身畔置着的煙青小爐。
小爐裡頭正溫着荷露,幾絹鲛绡在旁等候,其上附着的月光點點篩進爐裡。那月光是滿月時從廣寒桂子梢頭新芽采來,勻附在染了清風的鲛绡上,釀制三月不間斷而成。
一爐風荷明月相逢,暈開紛繁縷縷香。
蔚止言輕叩小爐,其中釀品注入瓷盞,送到沈欺手邊。
他道:“荷釀月光,略有些安神功效,試試看?”
融千峰翠色而成的青瓷作盞,白霧氤氲,好似雲霭潑入湖澤。沈欺啜飲一口,盞中釀品清涼溫潤,如沐荷風,如浴清輝。
那是生平從未設想過的物事 ,沈欺心神舒暢,驚豔道:“這是哪則醫典的藥方?”
蔚止言失笑:“算不得藥方。”輕聲道,“曾有故交問起,有沒有想過風月入喉是何種滋味,後來得閑,就順道釀了一爐。”
沈欺握着杯盞,看了好一會兒。
突然道:“我該叫你三師尊,還是守樓人?”
蔚止言愣了愣。
像不明白沈欺在說什麼。
“天演列設陣的路數相似,至于設置什麼作為陣靈,陣師們各有偏好。風物課從未提起風覺道子設的陣靈是鵬鳥,聽說上官師尊嗜美至極,遭鵬鳥啄去金冠這般不美的事,斷不可能在外大肆宣揚。”
沈欺道:“以上,隻有親自進過風覺道子的陣法、與上官師尊關系甚笃的人才能得知。”
“花名冊記錄雲瀾弟子的課業安排,其中所有可能去過天庭、與上官師尊接觸多的弟子,我都一一對照過,或多或少,都和守樓人出現的時間有沖突。”
“但登仙樓的規則從來沒有說,不允許仙師列入排行啊。”
“我用雲瀾令翻看了仙師授課表,正好有一位時間充裕的仙師,符合全部境況。”
隔着袅袅霧氣,沈欺望向白衣神君:
“隻有你啊,三師尊。”
滿室緘默,夜雨敲窗。
蔚止言垂眸。再擡眼時,那雙桃花眼似是無辜地眨了眨。
随即,笑得眼角彎彎。
音如溫玉,頗輕快地應道:“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