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渚例行醫仙會診,今次照常拿出一則疑難病案。紀桓在前主持,依然一襲素裝,換了隻素冠,倒與斯文氣質相襯。
沈欺因醫道疏松,伏在後頭的藥案旁聽,手頭馭着術法,分揀案闆上積疊的零落藥材。
旁聽會診的研習醫仙不少,屬沈欺這桌最為矚目。
罪魁禍首就在身側,沈欺道:“三師尊,我們不用回方寸司麼?”
蔚止言神情自若:“不急,若有異動,小曜會告知我們的。”
在歆州已過了幾日,魔物未顯動靜,搜查花商俱無結果。蔚止言得以勻出些閑暇,往白鹭渚關懷自家府友的近況。
但這種關懷,僅能限于言語指點。
盡是因為前幾天,蔚止言好心給沈欺示範飼育靈藥。隻見他執玉淨瓶傾倒水澤,仙氣飄飄,賞心悅目。
随後水霧散去。
沈欺:“嘶——”
依舊仙氣飄飄的是白衣神君,身旁一片慘狀的,是那茬已被澆得半死不活的延蘭仙草。
沈欺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殊不知這對蔚止言而言,已經是至今諸多慘禍裡不錯的成果了。
蔚止言意猶未盡,似要再試。
沈欺如臨大敵,果斷劈手奪過了玉淨瓶,把這位手殘的藥圃殺手勸離現場:“三師尊高擡貴手,放過它們吧。”
蔚止言震驚了:“你不願信我麼?”
口吻且哀且怨,仿佛深情錯付,令沈欺無緣無故有種愧疚的錯覺。
“……”
沈欺隻好實話實說:“三師尊,再拖下去,延蘭仙草就要死絕了。”
蔚止言轉眼拱手讓賢:“來,你說如何便是如何。”
沈欺:“還是由三師尊說吧。”
隻要蔚止言不動手,一切都好談。
最後是蔚止言口述,由沈欺操刀,才勉強搶救回了命在垂危的延蘭仙草。
再說當前。
會診病例仙脈受損慘重,受傷仙君升仙不久,為美貌狐妖所蒙蔽,追随其入冥界,慘淪為妖魔獵物,仙脈重損,救回仙界後由白鹭渚收治。
那仙君陷入昏妄,形銷骨立,僅一息尚存,嘴角時而微動,于苦痛中無聲拼湊着一道名字。
紀桓目光悲憫,慨然道:“有些人确是見不得的。”
甘葵在旁為仙君療傷,沒能聽明白:“紀師父,還有不能見的人嗎?”
“假使見得,”紀桓稍頓,道,“而見而不得,便容易心生妄念。”
到底年少不更事,甘葵似懂非懂:“噢噢,好像有點知道了。”
那仙君全身是傷,甘葵埋頭醫治其表面傷口,仙藥迅速消耗,她呼道:“延蘭仙草用盡了,誰有多餘仙草借我一用?”
幾個前輩醫仙紛紛解囊。
甘葵:“前輩們都随身攜帶甚多的延蘭仙草啊。”
前輩醫仙道:“延蘭仙草遮蓋煞氣,俱是醫館配備的,以防不時之需。”
“诶?那我往後也多備些。”甘葵道。
仙君破損仙脈亟待修補,概因損傷不容樂觀,醫仙們面色凝重,推敲半晌,一緻提議道:“仙脈傷已至此,上上之策,唯以赤鱗珠修補。”
沈欺在後面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他的靈脈裡倒是有四十好幾顆赤鱗珠,卻不能取出來啊。
紀桓道:“赤鱗珠百年産一顆,用盡即廢,珍貴難尋。萬一尋不得赤鱗珠呢?”
醫仙們複從頭苦思。
蔚止言指節微叩,空中閃現幾筆小字。
曆經長久探讨,醫仙們拟定最終修補仙脈的醫方:以靈泉濯洗,以靈澤養護,以靈藥促愈。
沈欺也正好看清空中小字:濯洗、溫養、續脈?
蔚止言所寫,和醫仙商榷的結論一模一樣。
“三師尊曾研習仙醫道?”
沈欺驚歎,蔚止言判斷極精确,怎也沒聽說他通曉百草術?
“随意猜測,當不得數的。”
蔚止言桃花眼帶笑,十分正經地和沈欺分析道:“你想想看,有本事的醫仙,一般稱作什麼?”
沈欺随口道:“妙手回春?”
“這就是了。”
“論及動手救人,于我來說則是太大的為難了。”蔚止言深有感觸,“醫仙之道,我此生大抵是無法勝任了。”
沈欺頓悟了。
蔚然君他,完全是因為手殘,被醫仙道勸退的。
“三師尊又為何加了一問?”沈欺道。
“此君仙脈根基重傷,且神魂動搖,縱是将仙脈補了完好,也再不能如常修煉。”
蔚止言揮散空中字迹:“因而,修補仙脈後,又是另一道問題了。”
紀桓也向諸醫仙道:“這位仙友傷及根元,痊愈後亦無法再修煉仙道,此種境況,單憑百草之術尚不得解。”
無法修煉,修為便從此停滞,幾與廢仙無異。
“就沒有旁的辦法嗎?”沈欺問。
蔚止言略一思量:“還有一種方法罷。”
“需徹底舍了破損的仙脈,以無為始,重修仙道,或許可得一線轉機。”
耽擱這些時間,沈欺加快了分揀藥材的速度。蔚止言深知這時他去幫忙等同添亂,自覺地與藥材保持距離,任由沈欺自行解決。
“陀地花,其色遇晴則豔,逢雨而淡,豔者方可入藥,淡者是為奇毒。”
“延蘭仙草,花葉根須藥效不同,其葉可掩煞氣,需分作貯藏。”
“歸蓮墨,日間呈墨色,于月下變色,可作染料……”
沈欺分揀好藥材,抽出冊話本,扉頁刊印《冷情虐愛之緣錯》,是說好要借與甘葵仙子的。
蔚止言少有機會涉獵六界虐戀文學,但不妨礙他對奇詭的标題産生了微妙興趣:“這話本講的是個什麼故事?”
沈欺概括道:“英雄救美。”
蔚止言遂嚴謹地探究道:“既是英雄救美,又冷情在何處,虐愛在何處呢?”
“因為書中有個大惡人,這惡人罪行累累,有天濫殺無辜,卻被正道發覺,留下了傷痕為記。”
“惡人即将被俘之際,心生一詭計,動手在身上添了幾刀,新傷覆蓋舊傷,将自己僞裝成惡人手下的受害者。”
蔚止言聽了,若有所思。
“就這樣,惡人搖身一變,成了最初救美的英雄。”沈欺給他劇透了個徹底。
嗯,比傳統的強取豪奪要高明得一層。
蔚止言點評道:“是個有趣的故事。”
方寸司傳信玉簡驟現,呈報今日進展,末了請示道,線索紛繁無序,少尊可否撥冗駕臨。
蔚止言回道:小曜,你且先查兩件事。
他将詳細事宜拟出,一并傳回方寸司。
估算方寸司查得差不多了,蔚止言與沈欺交待道:“接到小曜召請,我先回方寸司一遭。你安心在此處,有異狀即刻傳信就是。”
“兇案有眉目了?”
蔚止言道:“是或不是,去後方知。”
姜曜正領方寸司仙兵迎駕,蔚止言已至。姜曜畢恭畢敬:“少尊,查探之事已有結果。”
“你說。”
“少尊所令第一事,是查驗受害八仙遭鬼燼枝侵擾次數幾何。”姜曜激動難捺:“适才醫官複驗,但凡遇害的神仙,身上均有兩重鬼燼枝侵蝕的痕迹!”
果不其然。
蔚止言平靜問:“兩重傷痕,時長間隔多久?”
“第二次鬼燼枝傷痕,俱出現在月前,也就是仙脈遭人破滅之前。上一次傷勢距今則有短有長,諸仙不盡相同,最早約是四百六十餘年前,最晚的不過十來年前。”姜曜道。跨越百年光陰,舊的鬼燼枝傷痕幾已消散,若不是少尊提起、醫官複驗,根本查不出來這些神仙曾經兩次受到鬼燼枝的侵害。
“三十七株鬼燼枝混進仙界,十件尚未發作的,不必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