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萬籁歸寂之時。
月光拂落窗壁,畫中人的瞳孔透出幽幽碧色。紀桓看了畫像最後一眼,取下卷起,珍而重之地納入懷裡。
而後他推開院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他行色匆匆,刻意擇了偏遠小路,不知打算去往哪裡。借夜色掩護,一路無人打擾,暢通無阻地接近了醫館外圍。
那裡竟有隐蔽的出口,從出口處越過白鹭渚,再深入歆州邊界,取道月下林,就能離開仙界。
紀桓步伐急切,馮虛禦風直指出路,近在眉睫時,身形驟停。
——白鹭渚畔悠然轉出一剪白衣,不知在這裡等了多久。
“紀桓仙君。”
不速之客唇邊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夜半不告而别,可是打算逃之夭夭麼?”
紀桓眼底錯愕之色一閃而逝。坦然道:“昔日病友突發惡症,紀某無法,隻得出門問診,驚擾蔚然君了。”
“驚擾倒稱不上,受擾的許是紀桓仙君罷。”
蔚止言仍笑得輕巧,好似渾不知即将說出的話多麼嚴重:“紀桓仙君奪走的修為既有數千年之多,算來封印該維持不住了,對麼?故而白鹭渚仙兵撤去後,不得不連夜離開歆州。”
“恕紀某愚鈍,不明白蔚然君在說什麼。”紀桓道。
“哎。”
蔚止言歎了歎,頗苦惱的樣子:“都到這個時候了,紀桓仙君确定要多走一遭作戲的章程嗎?”
“歆州忙碌多日尋不見魔,自是當然。因為由始至終,從未有什麼魔族。”
“操控着鬼燼枝,接連犯下八起,不,”蔚止言改口道,“十三起案件的元兇,就是紀桓仙君啊。”
聽到“十三起”,紀桓面色一瞬陰沉,頃刻又恢複斯文模樣:“蔚然君勢要判定紀某罪責,敢問是何緣由。”
“那就從四百六十餘年前說起罷。”蔚止言道。
“畢竟這十三位神仙全無交集,在四百餘年間淘出不起眼的滄海一粟,也非為易事。而藏在海底的那粒粟……”
蔚止言:“就是醫仙紀桓。”
十三仙結廬獨居,彼此之間毫無關聯,隻有從各自行迹尋找共同之處。終于,方寸司從他們求醫問藥的痕迹中,找到了蛛絲馬迹。
遇害的十三位神仙不曾往來,唯獨在尋醫經曆中,出現過一次巧合。
蔚止言:“四百餘年間,這十三人皆受過紀桓仙君的診治吧?”
紀桓:“雖不知蔚然君何來十三人之說,紀某入醫仙道以來,診治之仙不知凡幾,的确曾為慘遭毒手的八位仙友診治。這又如何呢?”
“蔚然君莫忘了,甘葵仙子親眼所見,兇犯是隻碧瞳魔物。”他一字一字道。
蔚止言:“這卻是無心之失了。”
“當晚那人若是煞氣環身,連面容都遮掩去,又如何看得見雙眼?甘葵仙子所見的碧瞳,該是将某樣物事誤看了。”
“為煞氣遮掩仍能看清色澤,那定是件可在月下生光的物事,且形制與眼瞳相似。比方說,”蔚止言慢條斯理道,“方寸司初見時,紀桓仙君所戴那頂墨冠的珠飾,觀其材質應是歸蓮墨制成,若将其置于月色下,遠遠看去,可是像一對碧瞳?”
“紀桓仙君約莫也是察覺了這點,是故換了發冠吧。”說道,蔚止言視線自紀桓的素冠掃過。
紀桓不以為意:“紀某前日不巧打碎墨冠,蔚然君多心了。”
“不論是否碧瞳,甘葵見到的始終是魔。”紀桓道,“歆州搜魔已久,我若是魔,早該由方寸司擒去了吧。”
“何況鬼燼枝在仙界存活不過足月,神仙又談何操縱?八人也好,十三人也罷,縱皆是我經手的病患,可醫治過後,也從未誰靈智混亂。蔚然君所言種種,未免聳人聽聞。”紀桓沉聲道,溫和神情已是淡了。
蔚止言聽了心下惆怅,長篇大論實非他的初衷,然而戲碼已然發展到了對方頻發質疑的章程,他不得不認命地走下去:
“确切來講,甘葵仙子見到的那人是煞氣環身。”
“然則煞氣環身的,不一定是魔。”他道,“氣澤可作僞,無論何人,隻要有方法吸引煞氣,都能裝出魔族的假象。”
“至于鬼燼枝,常人不能操縱,紀桓仙君的話,多半是可行的吧。”
“聽聞紀桓仙君醉心試藥,醫術冠絕歆州,白鹭渚更開有先河,可将渡苦花植入仙脈中。”蔚止言虛心求教道:“白鹭渚醫館既能植入渡苦花,不知将鬼燼枝植入仙脈的先例,是否也能有呢?”
紀桓沉默。
凍河下的冰礫泛起冷光,涼意落入他眼底,将原本溫文之相扭轉得淡漠而冰冷。
蔚止言接着假設:“若在問診時把鬼燼枝植入神仙體内,操縱發作時限,待到幾年、乃至十幾年後,再引其發作,那麼紀桓仙君醫治後,神仙就不會立刻靈智混亂。哪怕多年後發作了,一時也查不出與紀桓仙君有關。”
紀桓依舊鎮定,開口駁道:“鬼燼枝在仙界活不過足月。”
“固然,鬼燼枝以低等煞氣為養分,仙界靈澤強盛,照理是存活不久。”蔚止言認同道。
不待紀桓诘難,驟然來了個轉折:“但若有接觸煞氣的途徑,又要另當别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