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下了凡塵,沈欺才知道蔚止言說的“不熟悉人間”,究竟到了何種地步。
按照蔚止言的說法,制備“一剪梅”的梅香,取自白梅初綻第一縷香,梅花屬自然生長最佳,仙術催生的失了三分靈韻。
踏雪尋梅麼,固然以嚴冬北地為宜。蔚止言倒好,出仙界後一路騰雲駕霧,胸有成竹的架勢,雲氣散了,看清落腳處:
江南。
暖冬。
梅林的影子都沒有。
方圓數裡,僅一處地勢居高的山莊,零星地養着幾棵梅樹——梢頭白梅羞怯含苞,尚是将開未開的關頭。
沈欺的眼神遂變得十分可怕。
蔚止言急中生智:“疑是,看它很快就能開花了,我們在這兒等等?”
“呵。”
沈欺無動于衷,隻留給蔚止言一線冷漠如雪的側顔。
蔚止言愉快地當他默認了,反手将一隻寶箱交給山莊主人:“掌櫃,一間院子。”
打開寶箱,燦燦金光簡直閃瞎人眼。
掌櫃傻了。
來得匆忙,蔚止言所持金銀是很久前用仙币券牒兌的,手頭隻剩這麼點,再多的沒有了。
“疑是,”蔚止言摸不準度,拉了拉沈欺衣袖,傳音道,“不夠嗎?”
“……”
沈欺:“單這隻箱子,抵十座山莊綽綽有餘。”
蔚止言:“?!!”
财不外露,蔚止言或是連這麼個道理都不懂,或是對人間銀錢毫無感知。
更大的可能,二者皆有之。
沈欺實在看不下去,闊别人間多年,見識仍在,擲了錠金子放在櫃台上,其他一律收回:“梅院,暫定一晚。”
兩人在人群中太過惹眼,哪怕遮掩真實身份,也怎麼看怎麼不像世間人物,故對外宣稱是雲遊四方的修仙道人。昨兒一陣今兒一陣,連着撞到财大氣粗的道人,掌櫃喜上眉梢:“好嘞道長,您二位随意住着,有事盡管吩咐!”
下榻梅院,蔚止言那整箱金銀寶器無處打發,不作多想,統統上交沈欺:“疑是,都放你這裡,好不好?”
沈欺:“?”
“留在我手裡,下回仍不知花費幾何,”蔚止言越想越覺得做了個英明神武的決定,“疑是幫我保管就沒問題了!”
蔚止言久居仙界,對人世間的用度開支聞所未聞,遇到花銷了,應付方法便是往外撒錢——有多少撒多少,揮金如土而不自知。
完全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惡劣典型。
為免蔚止言令人發指的敗家行徑重現,沈欺收下他全副家當,乜他一眼:“你真的來過人間麼。”
目睹蔚止言種種表現後,着實難以信服。
“來過的呀。”蔚止言羅列道,“一共三回呢。第一回路過,第二是與你在不應谷那回,第三回算個意外。”
路過、意外、至于不應谷,那是人間修仙氏族聚居處,避世離俗之地。
算下來浮光掠影,約等于沒來過。
沈欺:“你這樣,沒人起疑麼?”
路邊找個稚童也比蔚止言會操持生計,他行走人間,是怎麼不受懷疑的?
“所以啊,每次來人間,我都是化作修仙之輩的。”蔚止言洋洋自得。
仙界有條規矩,神仙下凡不得随意顯露身份。有些神仙選擇化作凡人,而蔚止言每每自稱求仙問道的散修,給他的不通人情披上完美的外衣。
蔚止言對此信心十足:“絕對沒有被人發現過。”
沈欺笑了一聲。
“是嗎。”
風動,吹過室外白梅枝頭簌簌。
蔚止言:“在人間發現我身份的,就隻有疑是了。”
可那個時候,沈欺是魔,不算凡人啊。
蔚止言無比确認,他的身份捂得好好的,不會給人察覺到。
人間正月時令,明日是上元佳節,掌櫃差人送來小點,一道桂花小圓子,配一壺溫好的黃酒。
兩隻酒盅,沈欺斟滿酒,推了隻過去:“喝不喝?”
“可以……”蔚止言可疑地停頓了一下,“吧?”
先試探着抿了一小口,初嘗酒味,蔚止言面露痛苦之色,被猛獸咬了手般撤回酒盅。
“怎麼了?”沈欺奪過酒盅,裡外驗看,是尋常黃酒。
蔚止言滿臉苦大仇深:“好苦啊。”
他慣是喝不來酒,沒有别的苦衷,無非是受不住酒裡丁點的苦和辣,能入口的唯有甜酒釀。
再醉人的瓊漿玉液,隻要摻了酒,蔚止言避之不及,為此早退無數仙界盛宴。師門有個好酒的神仙,說他這樣的仙生喪失了趣味,蔚止言從此得到啟發,閑暇時着手調配清甜溫和的釀飲,上天入地尋覓良材,順帶着搜羅了滿庫房的飲具。
江南黃酒他從沒嘗過,起了好奇心一試,果然失敗。
蔚止言傷感道:“疑是,我是不是很丢臉啊。”
沈欺:“嗯。”
千算萬算,想不到這層緣由。
萬幸蔚止言生在仙界,如此之多奇奇怪怪的講究,要不是個神仙,如何活到今日。
蔚止言苦兮兮地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淚:“嗚,造化何其弄人,我盼了百年與疑是酣飲徹夜,可惜不勝酒力,此生是無緣了。”
且幽且怨,活似獨守閨房的新婦。
沈欺被蔚止言的廢話攪得煩了,左右他也不好酒,撇開黃酒壺,道:“換一樣。”
黃酒不行,桂花圓子總可以了吧。
紅泥小火爐煨着紅豆沙,篩了些幹桂花,氤氲滿院甜香。
咕嘟咕嘟的水泡聲響,小圓子白白胖胖,顆顆浮了起來,和着桂花,漂在紅豆沙裡遊啊遊。
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拿穩長勺,盛出碗熱氣騰騰的桂花圓子,端到沈欺那頭,瓷勺擺在碗左側。
“疑是,給你的。”
依樣又盛了碗,蔚止言道:“以此代酒,夜賞新梅,疑是覺得如何?”
沈欺:“不錯。”
“你如果安靜些,”沈欺言簡意赅,“就更好了。”
蔚止言的笑容凝固了。
他默默拿起瓷勺,用甜甜小圓子撫慰受傷的心竅。
白梅雅院甯靜,彌漫暖洋洋的紅豆桂花香氣,兩人對坐窗前,品嘗熱氣騰騰的白糯小圓子。
紅豆沙見底,瓷勺碰碗叮當響。
沈欺對面那人卻不見響動。
一看,神仙陷進軟榻,包裹在這安逸慵懶的暖意裡,支着手臂沉沉睡去。
細細想,蔚止言出雲瀾府後,歆州查案、忘憂都指教群仙試,至今還不曾真正休息過。
沈欺起身,過去伸手扶了一把,卻被蔚止言無意識地扣住手腕,握緊不放了。
他衣間有白夜菱的清冽氣息,飄過沈欺鼻尖。
不同以往的是,這次多了道桂花紅豆的甜。
沈欺動了動,沒能抽出手,蔚止言反而順着這股力道倒了過來,整個人纏到他身上,把他壓倒在軟榻裡。
一室白衣蘭樹,傾倒在他懷中。
天宮雲錦飾帶繁複,雪白的衣角飄飄曳地,玉冠環佩,檀墨似的長發垂下,不減斐然姿儀。
世人眼裡的仙人,大約莫過于此。
幾縷長發散在臉頰邊,微微的癢,蔚止言沉眠中皺了皺眉。
晏辭,還是不說話的樣子正常。
沈欺單手将那縷亂發束好,悄聲細語:“……如此掉以輕心,不怕落進惡人手裡。”
不全知他底細,就敢在身側安睡。
沉睡中的人聽不見他的話,蔚止言舒展眉頭,側了側身。
這姿态不再壓着沈欺了,然而,手仍是緊握不放。
沈欺揮熄爐火燈燭,隻留月光灑落,梅影婆娑。他任由蔚止言握着手腕,合起雙眼。
等蔚止言醒來,再好好和他算賬。
雞鳴時分,蔚止言醒轉。
甚久沒有睡得這樣好了,昨夜他格外安心,睡夢中仿佛找到一樣稱心如意的寶貝……
蔚止言指尖一動,不得了,摸到一截細瘦腕骨,皓腕凝霜雪,膚質清潤,觸感極好。
“摸夠了麼。”
寒氣逼人的聲線,自他身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