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鬧鬼流言四起,鯉鎮遊人銳減,官道冷清,迎來的隻有過路行商。
商隊馳行有序,将駛入鎮外驿站,數聲歇斯底裡的嚎叫,車馬疾停!
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攔在官道正中央,胡亂揮舞着鋤頭,大吵大叫:“跑啊!跑!”
“快跑啊哈哈哈哈!!”
商隊沿途早有耳聞,鯉鎮外頭有個瘋子,霸占着官道不讓人進。車夫一腳踢翻乞丐,嫌惡道:“去去去!晦氣!”
乞丐的鋤頭甩飛了,當啷砸進泥地裡,他濺了滿身泥,嘴裡“嗬嗬”的出氣聲:“有鬼!!有鬼啊!!!”
“唉我說你這死乞丐,哪兒來的污糟東西,青天白日瞎扯什麼呢?!”
商隊急着趕路,便動手攆人。那乞丐淌着髒污泥水爬過來,不要命地往車輪底下一躺。
“你們進去、進去呀!”
“前天三個,昨天三個,今天兩個,三個兩個,死死死,都死!”
乞丐哈哈狂笑,四肢亂蹬,勾動了鋤頭尖鏟過馬蹄,群馬受驚,商隊車馬四散。
生意人最講忌諱,經乞丐滿嘴死啊鬼的一鬧,商隊衆人心浮氣躁,心生隐隐約約的畏忌,終究決定遠離是非保平安,掉頭換條商道。
車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呸!”
一揚缰繩,車輪滾滾而去。
“早也是死啊,”乞丐孤零零躺在地上,又哭又笑,“晚也是死!”
“哈哈、哈哈哈!”
見此,蔚止言那退堂鼓打得是愈響亮了。
沈欺沒給蔚止言退卻機會,避開乞丐耳目,守着他一步一挪,挪到了鯉鎮城牆下。
蔚止言這副提心吊膽的樣子,是從聽到“鬧鬼”後開始的。和他在歆州醫官那處時有幾分像,且更明顯了。
難道說,“不太能領受怪力亂神之事”的範圍,也包括了鬧鬼麼。
神仙見鬼愁,嗯,聞所未聞。
沈欺旁敲側擊:“你見過鬼?”
“其實和鬼無關的。”
蔚止言難以啟齒,銜雲折比劃了兩下:“隻是不習慣。就是那種啊……故弄玄虛,神神鬼鬼的感覺。”
鬼怪本身,蔚止言是不懼的。
他難以适應的,是陰鬼出沒時那股恐怖風氣,那種吓死人不償命的氣概。連帶着,就看到鬼都頭疼起來。
反正六界之中,蔚止言是絕不打算踏足鬼界和冥界的了:彼兩界鬼魂滿地飄,鬼界還好些,總歸是受管束的輪回之地;冥界更為可怕,孤魂野鬼來去自由,全是足以寫進恐怖志怪的惡鬼。
在歆州用盡了洗魄燈的亮光,蔚止言本以為短時間内派不上用場,就沒再折回九重仙阙增補。現下失去了聊以壯膽的燈籠——徒留後悔,非常之後悔。
隻能綴在沈欺後頭,緊跟沈欺不放,宛如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
沈欺再度質疑,假如蔚止言不是生來為仙,真的能成仙嗎。
那些話本裡,怕鬼的公子哥是如何克服的來着?
沈欺搜羅出幾段情節,步伐稍緩,攥住了蔚止言的手:“這樣能過去了麼。”
“當真不能,就先别去了。”
?!
什麼鬼不鬼的,立刻被蔚止言抛到了九霄雲外。
“能啊,當然能的!”
鯉鎮地地道道是江南水鄉的面貌,小橋流水,青石闆路,一條鯉魚河淌過,清淩的水流彎彎。小鎮承襲了古老風俗,家家戶戶堂前懸鏡,門口挂一雙做工精湛的鯉魚燈籠。
街坊人家在自家屋子裡忙活着,張羅一家大小剪紙紮燈,為夜裡舞燈做足準備。大街小巷濃郁的年節人氣兒,要說鬧鬼迹象,卻是無處可尋。
穿錦鯉刺繡棉襖的小女孩畫好一條彩鯉,探頭探腦,新奇地張望街上走過的兩個好看哥哥。
沈欺偏頭,與蔚止言道:“鎮上有鬼麼?”
讓沈欺牽着,蔚止言飄飄然不知所以,眼泛桃花相,信口道:“沒有的吧。”
“疑是,你看呢?”
沈欺隻笑笑:“那便是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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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送來疊聲悠揚的絲竹曲調,街角茶樓唱着皮影戲,下一場好戲正待開場。聽戲的鎮民坐得滿當,閑話家常三兩句,掀簾踏進了茶樓一雙陌生面孔,俊俏得不似真人。
“這是哪裡來的貴客吧?瞧着面生。長得真俊哪,比昨兒李老爺請上門的道爺還好看哩!”
“好久沒見外地人過來了,天可憐見,都是那鬧鬼的事害的!”
“噓……你小點聲,别吓着别人。”
“有什麼藏着掖着的,咱們鯉鎮鄉親曆來安分的喏,哪裡來的鬼哦?”
“就是,李老爺找了多少天師,鎮裡都看過的呀,沒有就是沒有嘛。”
“真的大事沒有,那請天師是幹什麼的嘛?”
“去問李老爺和那些道爺呗,咱們小老百姓誰知道。”
“欸,你說,看剛來的兩位公子,像不像也是道門出來的?”
不巧,那白發公子要了間雅座,幽窗拉下,隔絕了外界探究。
聽戲是蔚止言心血來潮,他難得直面市井生氣,對此抱有十足的興趣。沈欺将皮影戲當作能看能聽的話本子,且随他去。
落座,劇目開台,沈欺忽地一頓。
——剛剛那瞬間,恍惚有道視線纏了過來。
仿佛有人在這茶樓某處,隐晦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可茶樓所有的人,分明都目不轉睛望着戲台呢。
蔚止言登時發覺他的不對勁:“疑是,怎麼了?”
被人緊盯的感覺消失了。
“沒怎麼,”沈欺一語帶過,“看戲。”
“……噢。”蔚止言聽話地轉頭,繼續看那戲台唱作。
戲幕上方,茶樓堂前難以注意的高高角落,懸着面古舊鯉魚紋鏡,微乎其微地,閃了一閃。
一匹白幕戲台,和着長笛唢呐的激烈撥奏,唱起高亢嗓腔,好戲開台。
茶樓唱影的是鯉鎮最出名的皮影班,劇目則源于秀才筆下的戲本子。
這鯉鎮秀才,寫戲本時常常閉門不出,關在屋子裡越久故事寫得越妙。鎮民們碎碎地念叨,秀才啊,好久沒露面了吧 ,不曉得下回又要寫個多好看的戲。
今天演的這出是秀才舊作,從脍炙人口的前朝史而來,改成了新鮮故事。
說到那前朝邢國,末代出了個暴君。暴君鬼迷了心竅,私自勾結邪魔,害得國破人亡。萬民罹難時,天降神迹戰勝邪魔,從此黎民百姓重獲太平。
戲文情節曲折,最精妙的還是那皮影,彩繪描刻的影偶栩栩如生,細膩到毫發畢現,嗔笑怒罵之态躍然變換于幕布上,靈動得不輸活人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