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魚燈舞,既白方歇。舞燈的、賞燈的,踩着灰蒙蒙的天光,悉數歸家了。
這日正月十六,無雨也無晴,天色陰陰沉沉,晦雲壓城,層層堆在天穹。
白天滅了燈的鯉鎮,比昨夜還要黯淡許多。
樂舞聲響畢絕,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流水聲,咕咚,咕咚。如同一個遊樂過後疲憊不堪的人,鯉鎮複又死死睡去,陷入了與世隔絕的寂靜。
“蹬蹬蹬!”突兀的腳步聲響,是個身穿道袍的人,從一座富貴宅第裡破門而出,無頭蒼蠅似的竄到街頭。茶樓前撞見沈欺二人,激動得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前輩們!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們吧!”
是山莊遇見的道人。沈欺對他們沒留下愉快印象,惜字如金:“何事?”
梅十五已經吓破了膽,病急亂投醫,這對散修道侶既然會三味火符,本領不會差到哪裡去吧。茶樓不到開張的點兒,見左右無人,嘴裡倒豆子般,哆哆嗦嗦說了起來。
“二位前輩,晚輩叫做梅十五、哦,就是昨天登門拜訪過您的。我和澤君是師兄弟,一起拜在宣衡境内修道,這次下山,是為了捉回門内禁物……”梅十五不知他和展澤君的對話早被聽了去,把禁物逃脫的事情複述一遍。
經由山莊掌櫃指路,确認禁物氣息徘徊在鯉鎮上空。昨天離開山莊後,展澤君便率領梅十五直奔鯉鎮。
路上遇到乞丐阻攔,被梅十五打發走了。
鯉鎮鬧鬼傳得紛紛揚揚,鎮上富商李老爺的生意首當其沖,李老爺不惜花大手筆,尋覓了不少高人破解,月餘未果。展澤君行事高調,扮相光鮮亮麗得好比皇家,李老爺很快接到消息,親自邀請展澤君和梅十五到府上小住,俨然将他們看作終結怪談的救星。
兩人在鎮上走訪勘察,奇詭的是,從鯉鎮外能探知的禁物氣息,當他們置身鯉鎮之中,反倒無影無蹤。
鯉鎮之内并無陰氣,鎮民魂魄命脈如常,确是活人。
去問鎮民,人人皆道,鎮裡鬧鬼的事傳了個把月,害死了好些人咯。
一月有餘,和禁物逃脫的時間吻合。
然而,當展澤君再問,所有人皆張口結舌了。
何處鬧鬼?鬧的是什麼鬼?
死了哪些人?如何死的?
竟沒有一個人答得出口。
奔波了整天,一無所獲。兩人精疲力竭,看舞燈的興緻都消磨殆盡,隻好打道回程,夜宿李府。
展澤君挑剔慣了,不願意和人同住,梅十五與他分别宿在左右兩間廂房。也怪當晚李府的上元節宴過于豐盛,梅十五貪了嘴,後半夜有些漲肚,獨自出門起夜。
回房路上異常死寂,李府上下似乎全都歇下了,守夜的家丁也不在。雕梁畫棟的空曠宅院裡,聽不見一點響動,隻有梅十五自己的走路聲,嗒、嗒、嗒,如影随形。
李府循着鯉鎮舊俗,堂前懸鏡,每間院子都挂着紅豔豔的鯉魚燈籠。深院回廊前前後後,一面又一面的銅鏡,倒映着數不清的紅色燈籠,在夜風裡搖晃。
像無數雙紅通通的眼睛,浸在黑夜裡,窺伺着誤闖的行人。
花草樹木的枝桠擦過身側,在暗紅的陰霾裡,扭曲得有如撕裂了地底,伸出雙雙漆黑的鬼手。
梅十五沒來由地心慌慌,默念幾遍清心靜氣,三步并作兩步,小跑着回到房間。
關門落鎖一氣呵成,梅十五躺回被窩裡,扯了扯被角,腳底悚然一寒。
……床尾鼓起一個包。
被子裡面,多出了個人。
那面對他們慈眉善目的李老爺,僵直着身體,以極其扭曲的姿勢,從被子裡鑽了出來!
梅十五心髒跳得快要炸開了,全身每一塊骨頭繃得死緊,大氣不敢出,戰栗着手去夠床頭的符箓和佩劍。
李老爺卻好像看不見他,背對着他走下床,端坐在梳妝銅鏡前,自顧自拉開妝奁,描起花紅來。
塗完了胭脂,對鏡照了一番,邊咿咿呀呀的,唱了段不成曲的調子。
夜半歌聲響徹室内,那歌聲甚至稱得上動聽,可灌進梅十五耳朵裡,不亞于凄厲的驚魂曲。
他翻找出驅鬼符箓,法訣施展到一半,歌聲停了。
李老爺緩緩轉頭——他的頭轉了個完整的圈,定在梅十五身上。
梅十五止不住地抖,符箓撒掉了,他胡亂換了一張,牙關緊咬,默默舉起劍。
李老爺的頭又轉了回去,從妝奁格子裡抽出一把金色篦子。
金篦子的梳齒排列得密密麻麻,比鋼針更鋒利。李老爺拿起篦子嘻嘻地笑,突然,對着自己的脖子,直直紮了進去!
血濺如注,染紅了鏡面。
惡臭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梅十五肚子裡翻江倒海,惡心得酸水直冒,拼命忍了下去。
金篦子在李老手裡成了奪命的鋸齒,來回不停拉鋸,直到割開了皮膚、割開了喉嚨——
咔嚓!
鋸斷的頭顱搖搖晃晃,歪斜着挂在上半身。李老爺就這麼動了起來,嵌在斷頭上的眼球直勾勾望着梅十五,要笑不笑,雙手還拿着染血的金篦子,正對他走去。
快!用劍啊!
心中警鈴大作,怎知身體不聽使喚!猶如被無形的手鉗住四肢,梅十五無法動彈,連手指都擡不起來了。
李老爺一步一停,腳印血淋淋的,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别過來!——”
梅十五猛地睜開眼睛。
汗出如漿,後背完全濕透了。
扭頭看了看梳妝鏡,光亮幹淨,不見一點兒血污。
原來是個噩夢。
“好險,吓死我了。”梅十五長長舒了口氣,抓緊符箓圖個心安——
頭頂一張血唇塗朱的白臉,割斷的腦袋幾乎貼在梅十五額頭,兩隻泛紅眼球挨着他,張開詭異的笑。
它猛然開口,聲音嘶啞而僵硬:“道爺,我在看着你呢。”
“啊啊啊!!!!!”
梅十五喊破了喉嚨,摸爬滾打并用地逃出了房間,狂奔到隔壁,砰砰砰砸響展澤君的房門。
“澤君!澤君!救命啊!!!”
“你嚷嚷什麼呢?!”大清早被吵醒來,展澤君火冒三丈。
“有鬼、有鬼啊!昨晚上李老爺自殺變成鬼了,他要殺我們!”
“梅十五,你是吃多了,又不是人傻了!辟鬼符動都沒動,哪裡有鬼啊??”
出門在外,展澤君總還是會留個心眼,昨天他在兩間廂房周圍布置了隐蔽的辟鬼符,鬼怪一旦靠近就會發出警示。他一向淺眠,要是隔壁如梅十五所說鬧出了恁大動靜,不可能酣睡不醒。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信你來看!”梅十五豁出去了,連扯帶拉把展澤君拖到他房裡。
……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