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庭院搭起戲台,請來的是茶樓皮影班,桌椅邊坐滿了等着看戲的鎮民。
府上招待的兩名修道者被奉為上賓,看戲位置專門安排在視野最好的小亭裡,正巧,和李老爺一起。
梅十五如坐針氈:“澤君……我們真的要在這嗎?”
他找展澤君本意是調查李老爺的,而不是接受李老爺的邀請來看戲啊!
“不然呢?”展澤君一記眼風瞟去,借着人群聲響掩蓋,說,“趁此看看他是不是如你所說的有鬼,不好嗎?”
原來是将計就計。梅十五悟了,面對邊上的李老爺,稍微安下了心。
庭院斜方,高閣之上,屋檐投下一雙人影。
立于閣樓屋頂,庭院衆生相一覽無餘。沈欺目光轉向蔚止言:“那道人說的,你怎麼看?”
蔚止言真心實意道:“要我說的話,隻希望沒有鬼就好了。”
沈欺幽幽道:“還有呢。”
“照那人所見,李老爺自裁後死而複生。單憑凡人之力,死人當然無法再生,由此可見……”蔚止言拍了下折扇,眸光忽閃,“李老爺不是人?!”
沈欺忍了忍:“就這樣?”
蔚止言狀似很驚訝的樣子:“咦?有哪裡不對嗎?”
沈欺指了指亭子裡:“李老爺,你看到了吧。”
面色紅潤,陽氣充沛,活生生的人。
“再裝傻一個字,晏辭,”沈欺抱臂冷笑,“你便自己待在這吧。”
難道蔚止言以為,他真不懂假不懂,自己看不出來麼。
“???不要啊!”
“疑是提醒得對,”蔚止言立刻乖覺,擺正了腔調,“既然李老爺是凡人,那麼或是給人看到的“死而複生”是假的,抑或是……”
“李老爺不止一個。”
庭院當中,皮影班的表演依然精彩疊起。
這回演了個冒險故事,一整個海國憑空消失,世人大惑不解,派出船隊前往尋找。
汪洋大海騰起高高的波浪,船隊迷失在海裡了,禍不單行,天邊電閃雷鳴,疾風驟雨無情地拍打,眼看船就要翻倒!
以假亂真的皮影布景,仿佛将衆人卷入了戲中險境,心跳紛紛提到了嗓子眼兒。
戲至高潮,陣陣驚雷當頭轟下,擊穿了船身,船隊無一幸免栽進海裡!
戲幕驟然黑了下去。
刹那,李府的鯉魚燈籠一盞盞地熄滅了。
吹來一股邪風,不是空中的風,更像從地底湧了上來,貼着衆人的腳脖子鑽入後背。
陰冷,粘膩,令人遍體生寒。
“這戲怎麼停了,不演了?”
“是哪個把燈籠都滅了!”
“奇怪啊,哪來的風,為什麼越來越冷啊……”
庭院一陣騷動,交頭接耳時,戲台亮了。
前後左右的陰暗處境裡,亮起的戲幕成了李府最顯眼的地方。看戲的人們離得又是那樣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些墜海的“船員”影偶身體伸長到了極緻,原本活靈活現的面孔扭曲到畸形的地步……活似被什麼東西扯斷了線。
皮影越拉越長,越拉越長——幕後崩裂之響,影偶齊刷刷斷作了兩截!
“啊!”
在鎮民的驚呼聲中,掰成兩段的影偶身體裡,溢出了一片黑影。
黑影轉眼間扭動成一個人形,不祥的笑聲蓋過了全場,然後,兩隻血手撕爛了戲幕!
從幕後鑽出一張詭異笑面,脖子被割斷了,腦袋勉強挂在身上,濃稠血水不住地流出來——赫然是李老爺!
一切隻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人們腦子裡空白了片刻,嘩然大亂!
“鬼……鬼啊!!!”
“快跑!!李老爺變成鬼了!!”
“滾開、滾開啊!!”
展澤君“嚯”地站了起來——隻一眼不注意,李老爺的座位已經空空如也。
“該死的!”展澤君一腳踹翻了亭中桌凳,執符跳入庭院。
院子裡亂成了一鍋粥,幕後的皮影戲班子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斷裂的皮影和提線纏繞成團,滴滴答答往下滲着血。李老爺逼近了人群,戲耍玩物似的,不緊不慢地一步一動,唯有歪歪斜斜帶血的笑臉,死盯着衆人。
鎮民吓得魂飛魄散,驚慌作鳥獸散,跌跌撞撞往四處逃跑。
可是無論他們怎麼費力氣,都跑不出這個庭院半步。
李府天色壓抑得幾欲墜落頭頂,展澤君心中無數疑團來不及細想,三味火符大亮,炸開的沸騰火光連成屏障,把李老爺包裹在火光中。
李老爺原地卻步,脖子轉來轉去,忌憚地避開火勢。
“這點本事,也敢出來吓人?”展澤君輕蔑道。
三味火焰磅礴綻放,燒幹了滿地腥臭血液,焚向李老爺的身體。
“嘻嘻,嘻嘻嘻嘻!”
李老爺忽而大笑,庭院裡憑空蹿出無窮無盡的陰氣,一下子撲滅火光,纏上了鯉鎮衆人!
受陰氣侵蝕,鎮民失了神志,兩眼黯淡,一個個擡起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道爺再動一下,”李老爺桀桀地笑,“他們都會死掉的喲?”
“……無恥!”展澤君咬牙切齒,暗罵自己大意。
但他仍不明白,突如其來的陰氣到底從哪裡出現的?
假如李府從頭到尾就是個陷阱,它是怎麼掩飾這麼多陰氣,甚至躲過了辟鬼符?
眼下所有人全成了人質,展澤君投鼠忌器,恨恨道:“你想對他們幹什麼?!”
“錯了,小道爺。”
李老爺瘋狂笑起來:“螞蟻啊,隻是誘餌。我想要的……是你們的修為呀!”
展澤君:“你!!!”
“怎麼樣,小道爺,你還要燒火玩嗎?把我這具身體燒壞之前,螞蟻們就先碎成泥巴了嘻嘻嘻!”
“乖乖地讓我取了修為,就留你們一命哦?”
展澤君從未如此束手無策過,煞白着臉滞在那裡。他若是不動,修為會折在李老爺手裡;若是反擊了,陰氣會殺死無辜鎮民。
可惡!梅十五這膽小的蠢材,不知道躲去哪了!
不過,就算梅十五在這兒,也沒什麼用吧。
……怎麼辦?怎麼辦?
充滿惡意的血紅笑面貼緊了展澤君臉龐,腐臭難當,幹瘦五指陰氣環繞,發狠朝他抓下!
猝然,隔空而來一道耀眼的銀光,越過庭院滿目狼藉,射中了李老爺的腦袋!
——那是一支堪稱漂亮的箭。
高閣之頂,有兩人并肩而立,白發青年挽弓,弦上數箭蓄勢待發。
李老爺霎時停下了,四肢關節怪誕地抽搐,失控的人偶一般打了個趔趄。
危機暫緩,展澤君喘了口氣。想到自己得救是拜誰所賜,卻實在别扭得很:“……怎麼是他?”
望見沈欺身邊那人,又驚喜道:“前輩!”
可惜蔚止言正忙着給沈欺遞箭,看也沒看下方局面。
李老爺爬了起來,那顆斷頭被一箭釘了個對穿,淌血的左眼眶裡還紮着箭,右眼上下翻動,大笑着舔了舔嘴巴:“是另外兩個道爺呀……果然還在這裡!這麼難得的上等貨色,可不能讓我錯過咯。”
“這一箭就算了……”李老爺不懷好意地看了看甕中鎮民,“二位再敢亂動,他們馬上就死了!”
“是麼。”
沈欺薄唇勾起道笑,左臂張弓:“那便試一試。”
“天哪!道爺這樣魯莽,可是要害死平民百姓的呀!”李老爺誇張地歎氣,爆發癫狂的笑意,陰氣翻攪而出!
然而沈欺的弓箭更快——
他瞄準的不僅是李老爺,竟還有院中衆人!
箭如雨落,搶先陰氣一步,擊倒了鎮民。
李老爺驚駭不已:“這、這?!!”
沈欺:“聒噪。”
另一支箭穿透李老爺右邊眼球,雙箭迸裂,锵锵靈力劃破了他的身體!
李老爺重重跪地,破碎的喉嚨發出數聲怪叫,手腳痙攣着蠕動幾下,溶化成一灘血肉。
“……等等,住手!”僅僅一瞬間,李老爺死了,可是鎮民也倒在了那人手裡!展澤君查看衆人情況,均中箭伏地,隔空喝問沈欺:“你剛才在做什麼!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沈欺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若不出手,爾等皆死。”
展澤君怒目而叱:“所以你就拿無辜人命開玩笑?你置蒼生于何處?天底下怎會有你這樣的修道者!!”
誰叫他從來不是修道者,沈欺懶得與其浪費口舌,展澤君越加氣憤,勃然道:“無情無義!你不配做前輩的道侶!”
沈欺笑了。
翡碧雙眸搖曳,一抹揶揄意味:“天真。”
“你罵我什麼?!!”
“應當說,我是羨慕你。”
如此年紀尚能天真,以為聽信惡人,自然就能得救。
相比展澤君的暴跳如雷,沈欺雲淡風輕:“天真是一種愚鈍,也是一種福氣。”
誰愚蠢誰天真了?他憑什麼這麼說?!可展澤君居然欲辯無詞,鼻子都快氣歪,卻見白衣公子開口了。
蔚止言皺了皺眉,勸阻沈欺:“莫說了。”
看來前輩也看不下去了,展澤君揚眉吐氣。
就聽蔚止言說道:“争論這件事,赢得不分伯仲的時候才得趣;相去太遠的,赢了興許更生氣。疑是,别氣着自己了。”
沈欺:“嗯。”
展澤君瀕臨崩潰:“……你們、你們!!”
蔚止言熟練地幫沈欺收起乘願弓,悠然道:“閣下不如仔細看看。”
院子裡傳來喧嘩聲,展澤君回頭一看,倒下的衆人接連蘇醒了,左看看右看看,茫然地揉着眼睛。
……方才射出的那些箭,連帶着滿院陰氣,一概消失了。
原來中箭隻是虛影,箭雨擊中的看似是人質,其實排除了陰氣!
“鬼除掉了?”
“嗚哇,太吓人了!還好有道爺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