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翻滾，一輪浴火鼎爐，将長生肆上空的凝重陰雲潑成黑紅顔色。

沈欺被押往的去處，是靠近鼎爐的一方高台。下方正對着橫沖直撞的磅礴焰流，灼燒之猛烈，炙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遭到千歲人馬暗算，他像是仍未恢複，此刻的狀态十分虛弱，任守衛推搡着半跌在地，竭力撐開一線眼皮。

恰是瞟見一把漆黑橫刃，懸于鼎爐之上。

沈欺眼裡搖搖晃晃，強忍了暈眩環顧四方，高台鎖着幾十号人物，有的不省人事，有的勉強殘存意識，卻也個個筋疲力盡，看起來和他沒什麼差别。

“千歲娘娘到！”

仆從們前呼後擁下，美貌婦人登上高台，指使傀儡師道：“此事萬萬不可馬虎，你且去清點清點數目，驗驗有無差漏。”

傀儡師奉命核驗靈體，一一點檢過去。來到沈欺跟前，不由多看了幾眼，得意洋洋：“真是給我發現了一具好料子啊，這麼稀奇的靈脈，要不是千歲娘娘獎賞豐厚，我早就把你拿去做成傀儡了。”

沈欺薄唇掀動：“……鯉鎮失蹤的修道者屍身，是你所為。”

想不到沈欺還有氣力回話，傀儡師詫異了片刻，承認道：“是我啊。”

“鯉鎮有那鏡中鬼出力，是替我搜羅了不少道人的靈體啊。我可是真心感謝它的死，否則我怎麼能看到你殺了它、發現你的靈脈呢？”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傀儡師做出個虛僞嘴臉，不人不鬼地笑，“你們居然敢追到長生肆啊？哈哈哈哈，在賭場還差點讓你抓住了呢，那我也沒辦法，隻好通報給千歲娘娘咯。”

傀儡師為求懸賞潛入鯉鎮，假作皮影匠的身份，借鏡中鬼之手布局設伏。中計的修道者被鏡中鬼奪去修為，靈體則被他暗中盜走保存，送到了長生肆。

所以鯉鎮的鬧鬼流言裡，都說有人被惡鬼害死，卻無人說得出哪個遇害；所以鏡中鬼明明透露它掠取了道人修為，卻始終無人找到受難者的屍骨。

而詭計敗露的那晚，傀儡師躲在幕後，偷看到了沈欺除掉鏡中鬼的全程，彼時沈欺接連操縱三重氣澤——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人，必然擁有萬中無一的靈脈。

傀儡師驚覺這是天大的機會，可鏡中鬼喪了命，鯉鎮不宜久留，他先行回到冥界上報千歲。

怎知沈欺正好送上門來，傀儡師在賭場還險些被他抓住，幸而有千歲袒護。也是從那時開始，千歲的眼線彙向賭場，就此盯上了沈欺。

傀儡師：“你還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吧？”

沈欺沉默不語。

“别擔心，運氣好的話，以後绯刃也是你的了，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哪。”傀儡師自顧自誘哄道。

說完，傀儡師便回去向千歲複命。路上惡意地想道，他才不是騙人——畢竟燒盡靈脈、成為喚醒刃靈的祭品，也算是擁有了绯刃吧？

奔湧的熾烈氣浪裡，那些沈欺聽聞過的細枝末節逐個湧現，宛如碎珠連結成串。

原來傀儡師極盡鑽營，千歲大發懸賞，終究是為了煉刀。

至于千歲渴求到狂熱的刀，毫無疑問，那是……

绯刃。

越過鼎沸熔爐，沈欺又瞥到那把漆黑橫刃，刀身掩于焰流之中，在他眼底投下一道幽深的影子。

萬事俱備，以防外人幹擾，千歲再次确認過洞府戒備。

白先生不見了人影，這位貴賓素來行蹤莫測，千歲找不着他，倒也不以為意，端坐高台，示意仆從們動手。

仆從架起幾具靈體，就像對待一塊死肉，不由分說地扔進了鼎爐。

熔漿沸騰而起，那流淌的火池刹那吞噬了軀體，鼎爐邊緣血迹潑灑，噴湧而出的鮮血淬了火，飛濺至橫刃表面。

它吸收了血，原本漆黑的刃身呈現出一種隐隐的幽碧成色。

——看朱成碧，是為绯刃。

千歲雙目驟亮：“繼續。”

高台還保有清醒的俘虜頓覺遍體生寒，熔爐越沸，鑽心寒意越為刻骨。但動彈不得，根本無濟于事，一個接一個地被抛下高台，卷入熔漿裡焚盡了骨血。

孰料，熔了十來具靈脈，除去最初的色澤變幻，绯刃再無反響。

“怎麼回事，”千歲臉色已不好看了，極具壓迫感地俯視仆從，“今日若不能将绯刃之靈召出來，你們須好好給我個交代。”

“交代的去處嘛，倒也不必挑了，就在此處如何？”

一幹仆從吓得心驚膽戰，傀儡師及時站出列來：“千歲娘娘稍安勿躁，這前頭丢進去的都是妖魔之流，小人之見，不若換成其他族類一試，比如……”

受傀儡師示意，千歲瞧見那鎖在高台的白發青年：“你說他？”

“若是你尋來的這個也不見效……”

傀儡師心裡打鼓，冥冥中又忽生莫名自信，賠笑道：“此人靈脈非常人可比，請千歲娘娘拭目，绯刃必将收入娘娘囊中。”

“行，按你說的做吧。”千歲擺擺手。

“是。”

仆從們不敢怠慢，幾十道囚靈禁咒劈去，任那白發青年再有本事也無法抵抗，一路将他拖到高台邊緣。

白發青年一直半聲不吭，然後，是毫不留情的一下，他被推落高台，直直往血色熔爐墜去。

便在這時，绯刃顫動起來！

“好！”

千歲大喜，不由得撇下仆從奔向近處，眼也不眨地注視着绯刃。

刃身嗡鳴不已，仿佛昭示着她唾手可得的野望。

洞府衆人的狂熱和躁動之中，沈欺跌入烈烈鼎爐。

滿目猩紅，分不清是血是火。

滔天熱浪竄起，被湮沒前的刹那，他緩緩閉上雙眼。

咆哮熔流在那一刻靜止。

——那把惡名悍世的魔界兇刃，驟然爆發出排山倒海的煞氣，阻攔了沈欺下墜的勢頭，飛掠至他眼前，險險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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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杯盤狼藉，食客們吃得酒足飯飽，揩去滿臉血沫殘渣，忽然地面猛烈晃動。

頭頂炸開轟天的巨響，聲勢之大，足足震翻了酒樓與中央洞府相連的索道！

中央洞府下層，“千金不換”之内，妖鬼棋樓裡死鬥不休，棋樓轟然倒塌！

棋客們怒火頓生，擡頭欲罵，接連瞪大了眼珠，驚恐不已：“要、要命了啊！！！”

崩塌的何止一幢棋樓——

千歲洞府裡迸出沖天的煞氣，摧枯拉朽，亂流橫卷整座長生肆。

轉眼之間，長生肆分崩離析。

天穹之際忽現一條千足長蟲，斑駁的蟲紋，大片灰黑塵絮飄灑，是它蟲軀上抖落的層層蛻皮。

空中長蟲扭曲地翻滾着，千足狂甩，吼嘯響徹天空，像正在經曆何種難以忍受的痛苦。

……那是千歲的原形。

得以看見此情此景的，無不悚然失語、汗毛林立。

……長生肆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千歲娘娘，需是怎樣可怖的力量，竟能将其逼出原形？

鋪天蓋地的沖擊如海嘯席來，長生肆打破蜂窩一般，抛棄了千般享樂，倉皇往外逃離。

一個人形從上層的千歲洞府砸落，傀儡師宛如見到什麼恐怖至極的東西，臉色煞白，慌不擇路地向外逃去。

他找來的那個人掉進了鼎爐，然後、然後……！！！

高台上的仆從皆被毀天滅地的殺意穿透，而千歲首當其沖，抵擋不住變回了原形。傀儡師吓丢了魂，借千足長蟲的遮擋落荒而逃。

不敢相信，那把刀、那把绯刃……

“怎麼了，你還好嗎？”

傀儡師猛然僵住。

前方濃霧乍起，霧氣缭繞一抹鴛鴦長衫。

霧逢春笑盈盈的，對他說：“如此心急，要到哪裡去啊？”

傀儡師抖若篩糠：“見、見過，大、大官人……”

“拿走鴛鴦線，替千歲辦事，私自下凡，”霧逢春一件件地數，“噢，還有抓走沈公子，打算重塑绯刃之靈？”

“你啊你啊。”

“我怎麼從沒發現，你竟是個挺機靈的人物呢？”

褒賞之語傳進傀儡師耳朵裡，他連牙齒都打起顫來，雙膝撲通跪地：“大官人，小人絕非有意！還、還望大官人從輕發落啊！”

“诶，别慌，”霧逢春道，“我最不喜歡面目醜陋的傀儡了。”

霧逢春的笑容妖冶，說道：“你看你，手裡粗制濫造的傀儡太多，想要的也太多，怎就忘了……自己也是别人做出來的傀儡啊。”

“醜成這般形容，是不配再留着了。丢進生死池嘛，不太适合你，那就賞你個機會，做成傀儡的零頭，你說好不好？”

傀儡師瘋狂搖頭，再也沒有用了，霧逢春尾指輕劃，從他身體裡牽扯出看不見的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