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間,他聽見了沈欺的低語。
“晏辭,你知道麼,你找來的那些話本盡是幾十年前的了,沒什麼好看的。”
他的語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緩和:
“不過畫符學起來,倒是比我想得要簡單許多。”
蓦然一種不具名的恐慌攫住心神,蔚止言強撐最後僅存的微末知覺,用盡氣力,拉住了沈欺的衣袖。
似乎不拉住他,很快就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終究抵不住迷夢侵襲,昏昏墜入沉眠。
也就沒能看見,黑發青年難得露出了一道輕松的笑。
“假如有機會,嘗嘗你說的荷釀月光是什麼味道,看看仙界學府是什麼樣子,大概也不錯吧。”
可他早已無法回頭了。
今夜無月也無螢。
天色黑沉,是時間到了。
該回去了。
沈欺望了一眼蔚止言,林間起微風,天上仙白衣蕭蕭然,與他第一眼看見的樣子别無二緻。
“來日再見,晏辭。”
雖然,應該再不能見了。
這樣,便是足夠了。
隻輕輕的一下,他掰開了蔚止言緊扣在他衣袖邊緣的指節。
逢魔谷主下令,命他假扮仙人騙取不應谷信任,裡應外合,待靈湖底與逢魔谷打通之時,将燎火放出人間,收割修士魂魄。
原本,應當是這樣的。
他背過身去,咽下滿嘴的血腥氣味,仍是有幾縷血迹流了下來。
靈湖正中,禁制壁障搖搖欲墜,是快要撐不住了。
沒有足夠修為壓制,他布置的禁制、抑或蔚止言施加的仙障都是一樣的。雖能困住燎火一段時間,卻必須承受咒焰反噬的代價。
禁制失效之後,不可能阻止如此數量的燎火獸群,除非……以死相博。
沈欺笑了一下。
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驟雨潑天,天際血光流淌,三味火燃盡一切,将宮牆染成凄豔色彩。
湖水與咒焰沒過他的腳踝,他對準燎火獸群,展臂拉滿了弓弦。
轟——
摧天裂地的巨響被包裹在禁制裡,無人能夠聽聞。
于不應谷的人們而言,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期待上巳節宴來臨的春夜。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長夜過去,晨曦描繪山色,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
旭日高照,蔚止言在遠離湖邊的草叢間醒了過來。
春光絢爛的好時候,上巳節宴正酣,邀帖名單裡的仙人遲遲沒有現身。
環湖書院的學生們紛紛問起大人,修士們答道,昨天仙人說過該回仙界了,臨走前重修了一遍靈湖法陣,仙人還說,這法陣需一天一夜才能見效,叮囑大家晚間不要出門。
既然滿山遍野都找不到,仙人啊,定是悄悄回仙界去了。
……不。
不是的。
蔚止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趕回靈湖,一瞬猶嫌太慢,五髒六腑恍如懸空,心跳紊亂,絲毫不能自抑。
如果沈欺是逢魔谷潛入不應谷的幌子,如果燎火是逢魔谷放進來的,那……
如果他違逆了逢魔谷的命令,一己之力逼退燎火,救了不應谷的所有人,那……
……那他呢?
靈湖躍然出現眼前,入目不是粼粼水面,竟成了一片焦黑土壤。
歡度節宴的人們還不知曉,一山之隔的靈湖近乎燒幹了,水窪積聚的焦土裡依稀能分辨出惡獸殘骸。
靈湖燒得一幹二淨,湖邊那棵枯萎的水生白夜菱徹底折斷,不難想象經曆了怎樣一場死鬥。
蔚止言停留在那裡,久久不動。
上巳春宴,有孩童放起了紙鸢,嬉戲的夥伴們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糖山楂。
藥廬小院裡,水生白夜菱又鑽出一枝新芽。
環湖書院窗前,泛黃符紙随風卷動。
方藥師家中,小堇正攥着草蜻蜓安睡。
而無論在不應谷的哪裡,誰都再也找不見那道黑發碧瞳的人影。
這隻是一段萍水相逢的故事。
就像天晴時,瓶中水倒映出浮雲影子,有雨時,雲霭也随風落入瓶中。
然而當晴雨一場過去,雲留青天,水仍在瓶中。
萬物各歸其處,塵土重回其所。
一切如夢亦如幻,忽然而來,忽然已已,回首恍然都不見了。
可是蔚止言茫茫然走出幾步,餘光偶瞥見了一抹銀色。
是魔族青年那把銀色的長弓,被他的主人遺失在這裡,半挂在樹梢頭。
叮鈴一聲響。
此刻風過,銀弓失去了依靠,它很輕很輕地,落到了水窪裡。
天色燦爛地蔓延開了,雲霧叆叇,春光晴照十裡。
似乎有風動了。
而風從來不動。
是一片不存在的樹葉無聲落入心湖,此刻突然點醒一簇星火,平白無故,驟起洶湧驚雷。
蔚止言走過去,緩緩撿起斷弓。
一寸水光映着天色,斷弓折成幾截,影子落在那片水泊裡。
宛在雲端,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