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支了個鮮果攤位,青翠欲滴的山果整整齊齊擺在小籃子裡,前面幾隻籃子卻東倒西歪的,漂亮果兒撒了一地,其中還有不少缺了一角。
攤主是隻小鹿妖,化人形尚不熟練,濃密長發裡一雙鹿角隐約可見。她的鼻尖通紅,圓潤眼珠濕漉漉的,兩隻手在衣角擦了擦,才壯起膽子,勸說攤邊的一名婦人:“狐娘,你、你能不能讓他别吃了,都吃壞了……”
婦人發了會愣,破口大罵:“哎你這小蹄子,不是你說可以嘗嘗的嗎?那我家小兒吃幾口怎麼啦?”
果攤中間坐着個孩童,嘴裡填滿了山果。他咬一口果子邊緣,又立刻吐掉,四肢揮動着,打翻了整排果籃,手腳亂蹬,踢得果子到處都是。
“可是……”
孩童打着滾,咯咯咯地笑,鹿妖心碎得快哭了:“可他再吃下去,果子沒法賣了呀。這些都是我天沒亮爬到山頂采下來的,就這麼一點兒了。”
婦人刁蠻道:“小兒不懂事,你和他計較幹什麼?給他玩玩不行啊,小氣!”
“你要再這麼不識擡舉,”婦人咧開嘴巴,猛然把臉伸到鹿妖的喉嚨附近,磨了磨滿口的尖牙,“給他拿點别的東西開開葷啦!”
“好!”“好!”孩童笑哈哈的,拍了拍手,抓住一隻籃子,倒出了全部的山果,踢腳踩了個稀巴爛!
鹿妖驚慌地埋下腦袋,四肢顫栗,不敢出聲了。
眼睛裡一片模糊,她默默地跪下,肩膀一直聳動,她使勁鼓起了一點力氣,在地面摸索着。她一個一個地把爛得不成樣的果子撿起來,掏出塊幹淨的布條,輕輕擦拭着。
可是果子都被踩得稀爛了,無論她怎麼小心,也隻留下滿手的碎渣和汁水。
婦人得意一笑,牽起小兒欲走,不料遭人擋住了去路。
“狐娘,”攔在路中央的是個少年人,面相十五六上下,先朝她笑了一下,“集市有集市的規矩,既然來了就該遵從。你給小鹿賠個不是,該付的錢去付了吧。”
“還要給她錢?你是和我說笑嗎!”
“這小妖精賣賠錢貨在先,我兒年紀小,不懂事和她玩玩,她還當真了!晦氣!”
狐娘仗着自己修為小成,撒起潑來誰也瞧不上,指着鹿妖一通辱罵,連帶着對少年掌櫃也呼來喝去:“喲,你不去管管她,反而沖着我們來了?揪着一個不懂事的小兒不放,算什麼能耐!”
“哦,這樣啊。”少年掌櫃笑容不變,并沒有生氣。
“我也不懂事,”他的語氣十分單純,近乎稚兒般無邪,“所以不小心殺掉一個人,也是沒關系的吧?”
狐娘悚然回頭,一把利劍已經架在了狐狸兒的脖子上。
剛才還笑嘻嘻的狐狸兒早就吓傻了,發瘋似的往後躲,奈何那把劍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躲也躲不開。劍鋒無眼,死死貼着他的皮膚,滲出幾滴血來。
少年人長劍在手,歪了歪頭:“沒錯吧,狐娘?”
他微微睜大了雙眼,笑意純粹,幹淨不染塵埃。
這一幕落到狐娘眼裡,卻使她全身一栗。
好似她此刻面對的,不是那個和其他人融成一片的少年掌櫃,而是一個純然殘忍的惡童。
“錯了錯了,”少年掌櫃一出手,衆人的注意被吸引了過來,狐娘不情不願地低頭,“是我錯了,小掌櫃。”
她往地上啐了口,丢出一串靈玉珠子到鹿妖腳底:“這個給你,吃的那些就算我們買的了,滿意了吧?”
少年掌櫃撤了劍,淡笑道:“慢走不送。”
狐娘抱起小兒便走,瞄見他脖子上的血痕,心疼得要命,恨恨咬緊了牙關。
聞訊趕來的小妖怪們湧入果攤,七手八腳地幫鹿妖收拾殘局。少年掌櫃也加入了進來,鹿妖含着淚光挨個說謝,他說了個什麼有趣故事,逗得鹿妖破涕為笑了。
果攤重新支好了,少年掌櫃踮起腳,擺正最上方的幾隻籃子,周圍一道驚呼:
“燃香,小心!”
尖叫腔調極為高亢,穿越過人群傳來集市末端,沈欺瞳孔一顫,眼梢追逐到一堵黑影。
是隻幾人高的兇狠黑狐,尾巴抽飛了擋道的妖怪,奔竄至集市前頭!
狐娘離開後,越想越是忿恨,變作原形折了回來。黑狐四腳疾奔,轉眼撲向少年掌櫃,狐面大張,滿口尖牙寒光閃爍,吞食了少年的身體!
幾乎同一時刻,破空之聲驟響。
比聲音更快的是一隻箭,銀光呼嘯,它似星鬥耀眼,挾勢不可擋的殺意飛射而出!
黑狐尚未覺察到痛苦就已經倒下,眼球亂轉一圈,不可置信地向下看,一箭穿心,擊碎了她的命魂。
倒地的巨狐抽動幾下,拼着死前最後一口氣化成煙霧,裹住她的小兒逃走了。
一把劍斬退絲絲殘留的青煙,少年人從中走了出來。
“燃香,你沒事嗎?!”“她傷到你了嗎?”“我帶了靈藥,讓我看看吧!”
妖怪們一擁而上,呼啦啦的圍住了少年掌櫃。
“沒事,我就猜到她還有後招,提防了的。”被它們叫作“燃香”的少年掌櫃,剛回了這個又答複那個,臉上一直挂着喜人的笑容,沒有一點不耐煩。
妖怪們這才放心,少年掌櫃讓它們回到各自攤位,他一個人朝集市末尾跑了過去。
那裡有兩位比肩而行的客人,單看背影就知道形貌一定非常奪目。其中白發青年手挽一張銀弓,還不曾收起。
少年掌櫃飛快地上前,到兩人身前才停下:“謝謝你們啦,剛才幫了我的大忙了。”
在客棧廳堂錯過了一面,臨窗眺望隻見粗淺輪廓,因此這一次,沈欺才真正看清少年掌櫃的臉。
唇紅齒白俊俏兒郎,十五六歲,正是少年人的大好年紀,笑起來的時候兩個梨渦,特别招人喜歡。
他胸前戴了隻長命鎖,那長命鎖熠熠生光,折照血紅的雲霞。
沈欺被鮮豔光澤晃了晃,過一會才說:“不要緊。”
“我沒帶什麼東西出來,這個先送給你們當做謝禮吧!”燃香拿出兩隻紙袋子,“最新口味的糖葫蘆,很多人都喜歡的。”
蔚止言又見着少年人的眼睛,一時竟摸不準,遲疑數息,淺笑着接過遞給他的那份。
沈欺久久不動,燃香索性直接塞到了沈欺手裡,笑着說:“别客氣啊,給你了哦。”
不得不說,少年人的笑容太過讨喜了些,叫人難以拒絕。
沈欺收了紙袋子,不等他接話,少年人道:“我叫燃香,是這家客棧的掌櫃。”
“從來沒見過你們诶,你們是客棧裡新來的客人?”燃香盯着他們兩個,面露好奇,“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
“嗯,”沈欺低聲道,“很遠了。”
“是嗎?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不對,我得回去了。”燃香才說了幾句,像被無形緣由給牽扯着,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明天我的家人要過來,該去準備宴會了。”
不給人挽留的時機,他就要走了,突然他脫口而出:“明天的宴會,你們要來嗎?”
說完他覺得奇怪,說不出來為什麼,他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他很想要邀請眼前的兩個人。
他并不知道,太胥圖裡沒有明天。
沈欺垂下眼簾,唇線微彎:“好啊。”
得到了肯定答案,燃香高高興興地離開了,身邊一群妖怪好友陪着他,熱熱鬧鬧的。
心間有如裹了一層糖霜,他這下格外的開心,回頭瞧着那兩人看了一會兒,引得旁邊的小妖怪發問:“燃香,你怎麼了啊?”
……他也不知道。
燃香仍是說不明白,莫名其妙的,他便不想了:“沒怎麼,回去吧。”
沈欺還站在原地,他拆開紙袋,裡面是一袋稀奇古怪的糖葫蘆,不隻是山楂,還有各種各樣的山野果實。
蔚止言将他的紙袋交給沈欺,裡面同樣如此。
彼時夕照漸沉,時空倏然凝滞。
集市衆生一概消散。
然後,天光大亮。
客棧大門走出一個奇怪客人,背影隐入風沙。前一刻還在和沈欺說話的掌櫃燃香,此時禦劍飛來,從空中一躍而下,客棧裡響起梅花妖的歡呼:
“小掌櫃,你回來了!”
天上雲霞若塗血。
第三個重複的白晝到來了。
唯獨兩袋紅豔豔的糖葫蘆,還留在沈欺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