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天地裡,隻得一日。”
沈欺仰首,血紅雲霞燒得熱烈,天幕塗成一幅波瀾壯闊的繪卷。
每到日夜交替那一刻,太胥圖以内的時空便歸為初始。
傍晚過後是白日重啟,夜晚不曾到來,白晝永不落幕。
重歸于始的,還有太胥圖裡的每一個人。
——這裡的人對此卻無知無覺。
難怪他們進門的時候,梅花妖遲遲不曾上前搭話。即使沉浸于記賬,以妖的感知而言,也過于遲鈍了。
如果太胥圖重複着這個白日,那真正的緣由,其實是……幾百年以來,妖怪客棧根本就沒有再進過一個客人。
以至于要過去不短的時間,梅花妖才意識到新客光臨。
一場輪回以後,人回其位,物歸其處。
唯獨……
“可是,”蔚止言攏着他照舊淩亂的衣襟,苦楚且辛酸,“我們身上還是這般樣子。”
他們二人留在原地,并不因輪回而恢複到初至太胥圖的情狀。
放着好端端的仙術不用,蔚止言徒手整理起衣裳,順理成章地亂上添亂。
沈欺看不下去,揪住一縷織錦飄帶,把蔚止言扯到眼前來。他雙手系着衣帶,分心道:“因為你我是從外界闖入的罷。”
蔚止言任他擺弄,聽罷點了點頭:“外來者不受輪回影響。”他道,“故而,隻消牽扯到我們,此中人事大抵會萌生變化?”
妖怪客棧無數個平淡的一日後,積聚着太胥圖百年複一日、循環往來的謎團。
圖卷裡這方境界猶如一隻閉塞的繭,隔絕外物,不聞世事。而繭中人身縛其中,根本察覺不到。
因為外來之人,眼下困繭悄然動了一動。
再想下去,假如解開将它困住的那道結,不就能打破封閉的太胥圖了嗎?
要說哪裡有破局的關竅,必定就在妖怪客棧裡。
沈欺給蔚止言打點完,最後撣了一撣,随口道:“似此種的情境,多半是出于什麼因由?”
蔚止言畢竟虛長他幾千歲,手上功夫倒退就不提了,對待這類離奇情況總要知道得多些了吧。
衣袍規整的蔚止言自當矜貴如初,拂袖處翩翩風雅意,光看皮囊,着實極具诓騙他人的本錢。
“總的而言,”他道,“大多是執念所緻。”
“比如曾有一仙君,因私造殺戮堕回惡妖。他逃至下界,方寸天将其擒回時,發現他在那處山海造了成片幻境,整日沉溺于昔日一劍覆千川的幻象。”
“還有一女鬼,被負心夫郎害至家破人亡,至死申訴無門。”
蔚止言說到這些恰如戴上一張苦痛面具,什麼雅緻做派都丢到了天邊,硬着頭皮往下道:
“女鬼死後,生啖了夫郎之肉,怨念仍然駐留不去,使得宅院結成鬼障。從此女鬼夜夜吐出負心郎的血肉,拼回死前形狀,令那男子複生一刻,又生食之,反複百日方休。”
沈欺臉不紅心不跳地聽完,道:“凡為執念,皆是伴人而生。”
“假使太胥圖此間系于一念,這一念又歸于何人呢。”
若要說出個一二,最可疑的也隻有那兩人了。
早早離去的奇怪客人,那是隻身披人皮的妖物……不,或許還不僅僅是妖。
再就是少年掌櫃。
望見沈欺斂眉,蔚止言側首,貼上去一張花兒似的笑臉,光彩爛漫:“既然看不出誰留有執念,去問問掌櫃如何?剛巧他就在樓上。”
少年掌櫃上樓的聲響消失在回廊盡頭,走出他們這間客房,轉幾步便就到了。
二人打定主意找少年掌櫃一叙,出門冷不丁撞上一抹白裙。
梅花妖是來給隔壁客房送茶水的,退到門外,陡然見了兩位陌生男子迎面而來,很是困惑:“咦……?你們是?”
蔚止言試探道:“姑娘不妨取來名冊一看。”
梅花妖将信将疑,依言打開名冊,最新一行工工整整并列着兩道名字,确是她的筆迹寫下。
太奇怪了,她何時添上去的,怎麼毫無印象了?
梅花妖埋頭看名冊,兩名客人一左一右默不作聲,相看一眼,共同泛起一道了然神色。
果然,隻要是他們造成的變故,再是細微也保留着,并未消散在輪回中。
梅花妖實在百思不解,依舊笑得妥帖:“對對對,二位客官是住在這間的。請問客官有什麼吩咐?我這就去辦。”
蔚止言笑了笑,說着無事,便将梅花妖打發回樓下了。
二樓回廊深處是掌櫃房間,如今房門緊閉,蜻蜓精守在外頭,叫住了前來拜訪的客人。
沈欺表明來意:“我們有幾件事請教掌櫃,你能通傳一聲麼?”
蜻蜓精為難道:“客官,小掌櫃現正忙着,說這會兒不見人。”
“那何時能見?”
“這……我也不清楚的。”蜻蜓精道,“小掌櫃說他前段時間犯了錯,惹得家裡人不開心了。明天好不容易家裡人要來這兒看他,所以他急着忙活設宴款待哦。”
白發客人颔首:“好。”
蜻蜓精有些不好意思,準備送客,眼前便是一黑。
沈欺無言哂笑。
不讓他們進去,那就闖吧。
施力襲向房門,發力那一瞬,冥冥中卻有股力量阻止了他。
以沈欺之功,這股阻止的力量不過九牛一毛,擊潰它輕而易舉。而他猶豫片刻,終究是放棄了。
正好蔚止言拉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
“看樣子時候未到,是請不出掌櫃的了。”蔚止言道。
仔細推敲那道阻力,假使強行破門而入,隻怕又要重複輪回。
由此看來,他們雖能讓太胥圖裡發生變故,但無法影響圖中這些人的意願,更不能與之違逆。
就像一門之隔的這個小掌櫃,除非他自己願意出來,否則他們定是見不到的。
無功而返,沈欺任由蔚止言牽着手往回走,忽道:“他總會自己出來的。”
——他們之前見過的,集市開張的時候,少年掌櫃就出現了。
等到那個時候,去集市就能遇到他。
兩人回到客房裡,一等即是等到了傍晚。
客棧後院的集市準時搭了起來,見時候差不多,沈欺和蔚止言遂下樓去,跟在其他客人身後走進了集市。
妖怪集市甚至比不上長生肆一角盛大,勝在氣氛輕快,自有一股熱絡的質樸。蔚止言左看右看,妖怪們兜售的小玩意真是可愛得緊,與長生肆的粗暴截然不同。
蔚止言緊繃的神識慢慢放松了,少年掌櫃還未現身,他一個接一個小攤子逛去,看得入了迷。
砸錢之心蠢蠢欲動,蔚止言打算敗家買下整個攤位時,耳後飄來沈欺幽幽的聲音:“你帶的回去嗎?”
……很大幾率不能。
太胥圖裡的東西,極可能是出不了圖卷的。
更别說他随身家當全在沈欺那裡,囊中其實分文沒有。
“疑是,我隻看看。”蔚止言底氣不足道。
他一下子清醒了,縮回了作惡的手。
沈欺薄唇啟合,道:“那是最好。”
經此一誡,他們再路過其後幾個小攤,蔚止言的揮霍想法明顯收斂,籠統觀望一遍就罷手。
很快到了集市末端,準備往回走,這時,集市前方突然掀出一陣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