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炊煙升起之處,一家客棧拔地而起。
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沙漠裡的綠洲,竟無人來往問津,獨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到底是為何人而開?
這種驟然出現的地方,若是個江湖故事,少不了劫匪當道;若是志怪傳奇,則逃不開妖精怪魅。
這客棧似能隐藏氣息,半掩着大門,光是在外看,看不出子醜寅卯。
蔚止言唯有一個微小心願:但願此間不要有鯉鎮之裝神弄鬼,也不要再有長生肆之獵奇場面。
他悄悄祈願的時候,沈欺面不改色,叩開了客棧的門。
“吱呀”一聲,血紅雲霞照進了院子,室内光景畢現于眼前。
這院子裝潢擺設,确實和地道的客棧相仿。一樓廳堂稀稀松松坐着幾桌,其中兩三個作行腳商人的打扮,各自吃茶閑話。
有新客至,他們隻觀望了一眼,不含多少特别意思,仿佛身在一家平常客棧,對待泛泛際會的路人。
臨門列了長長櫃台,有個少女守在裡頭,像是留堂看店的人物。但是她此刻埋頭忙着什麼要緊事情,新來了客人也不曾發覺。
堂屋背靠一方庭院,庭中倚着一樹郁郁蔥蔥的胡楊,透過窗戶清晰可見。
沒人近前,沈欺随意找了個邊緣位置,和蔚止言左右坐下。
桌面茶水杯盞俱全,隐隐萦繞一縷梅香。
新奇的是桌上放了隻食盒,裝滿糕點糖丸,最上邊一包鼓鼓囊囊的糖葫蘆,紅豔豔的,煞是招人眼球。
食盒旁豎着隻立牌,蔚止言一看,牌子上一行字是:“掌櫃親作,來客自取”。
每張桌子上都有這樣一件食盒,興趣被勾起的不僅蔚止言一個。對面桌的客人取了根竹簽,簽出一顆糖葫蘆嘗了嘗,咬下一口,頓時“嘶”的一氣,皺起整張臉。
……酸倒牙了。
也有少數不懼酸澀的奇人,一顆又一顆,吃完了滿滿一包的掌櫃秘制糖葫蘆。
抛開那酸到詭異的口感不談,乍看之下,桌上吃食很是正常。
就不知擺在他們這桌的,是否也是如此了。
蔚止言當然不是當真勾起了口腹之欲,他展開銜雲,有模有樣地輕搖折扇,狀似悠遊,卻放空一絲神識,不動聲色地巡視四處。
他們這桌鄰着樓梯,樓上一間空出的客房大敞,小夥計正灑掃除塵。瞧他徒手捏了隻蠅子,拍在手裡,眨眼的工夫,那隻蠅就不見了。
“這座客棧,你覺得怎麼樣?”蔚止言探了一輪,沈欺傳音問道。
掌心收攏銜雲,蔚止言道:“怪,也不怪。”
沈欺揚起唇角,虛空敲了兩下。朝着那看店少女的方向,“梅花妖,”然後是樓上打掃的雜役,“蜻蜓。”
——一家妖怪客棧。
客棧古怪倒還不怪,更怪的則是……
“此處的精怪,似乎并無害人之心。”蔚止言道。
同在室内的這群客人雖都是人形,卻是既有人,也有妖。
人妖殊途,竟能共處一桌相談甚歡,毫不以為古怪。
是沒有人察覺?
還是就算察覺也不在意?
此外,太胥圖一件正宗的仙家寶物,現今圖卷裡隻見人與妖,究竟何故使然?
沈欺:“先看一陣再說。”
至少從表象來看,這裡不論是人是妖,還沒有發出任何惹眼的動靜。
直到樓梯微動,衣物垂落的窸窣聲響,下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身量頗高,走得極快,腳步近乎漂浮,徑直去到櫃台前,付了住店的房錢。
沈欺定睛一看,這家店不隻收金銀制造的錢貨,還有靈石仙果之流的貨品。
留堂的少女總算探出頭來,手腳麻利地結清房錢:“好啦,郎君慢走!”
那個客人稍一颔首,動身離開了,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隻來得及看見他一身祭祀服飾,由上至下系着一串串小巧的銀環,走起路來卻聽不到金屬聲。
那奇怪住客的身影漸漸隐入風中,不一刻,天邊雲霞湧動、
一柄劍淩空而來,一個少年人輕巧地從空中躍下,收劍入鞘,熟門熟路走進了客棧。
“小掌櫃回來啦!”梅花妖輕呼,歡喜地跑出來迎接。
少年人:“我不在的時候,店裡沒出什麼事吧?”
“沒呢沒呢,”梅花妖拍着胸口道,“剛才還有個住店的客人走了,面相可俊俏啦!小掌櫃路上看到了嗎?”
少年人好笑道:“是嗎?我沒看見,可能錯過了吧。”
梅花妖惋惜不已:“啊,那多可惜啊。”
“算了,這種小事情,沒遇到就沒遇到吧。”少年人往門外輕飄飄瞥了一眼,聳聳肩,從櫃台的食盒裡拆了包糖葫蘆。
好吧,梅花妖支起腦袋,道:“小掌櫃這次出門去了哪裡?有遇到好玩的事嗎?”
“有是有,”少年人剛這樣說,想起件大事,“不行沒時間了,明天爹娘和哥哥要來這看我,我得先回房收拾了,回頭再跟你們說啊。”
梅花妖聽話道:“行呀,我們招待完客人就去幫忙。”
“那等會兒再見。”
少年人匆匆放下食盒,風風火火地上樓了。
少年掌櫃的到來好似掀起一陣清風,引發客人們碎聲的議論。
“我們住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見到掌櫃吧?”
“年紀輕輕,這小掌櫃是何許人啊。”
“聽梅花姑娘說,小掌櫃是位劍道修者呢,時常出門遊曆行俠,偶爾才回來看店。”
“哈哈,好個恣意潇灑的少年郎啊!”
蔚止言忽而怔了一瞬,直勾勾盯着沈欺的眼睛看。
沈欺怪異道:“怎麼?”
蔚止言:“疑是,你可看到那個掌櫃了?”
沈欺:“沒有。”
少年掌櫃站的角度不巧有人遮擋,沈欺看不清正臉。況且他聽着客人們的談論,方才一時分神。
那少年掌櫃的眼睛……
一股繁複難明的念頭蔓延蔚止言心間,不知出于何種思慮,他暫且壓下,隻道:“那掌櫃并非妖族。”
是人。
還是禦劍修道之人。
沈欺:“很有意思,不是嗎。”
妖怪客棧,幕後當家的是個執劍仗義的修道少年。
這座狀似太平安甯的客棧,究竟是哪裡藏着什麼緣由,才緻使太胥圖陷入塵封?
“客人安好,請問兩位是隻用些膳食,還是要住店?”
倏忽,一抹白梅紗裙飄來,暗香浮動。
小梅花妖終于發現了新來的客人,自責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記賬的時候就隻顧着待在裡面,怠慢你們了。”
話是這麼說,心裡直犯嘀咕,這樣的客人進門她居然沒及時見着,不應該呀。
“住店。”沈欺與蔚止言交換一道眼神,選了後者。
與其無頭蒼蠅一般亂碰,不如順水推舟。由着這些人的意願行動,大約能盡快破解謎題。
梅花妖:“二位需要幾間房呢?”
沈欺:“一間即可。”
梅花妖呆了呆:“……好的。”
“小店來客都要成文入賬,”她捧起一本名冊,“請客人把名姓告知給我吧?”
“沈欺。”
蔚止言再度報出行走人間專用的代稱:“晏辭。”
梅花妖利索地一一記下,領着他們來到二樓一間空房:“客房就是這兒了,如果餓了渴了或是其他事情,叫我和小蜻蜓都可以。哦,小蜻蜓就是待在二樓打掃的那個。”
沈欺二人進客棧之前就隐去了氣息,梅花妖似乎不能分辨,把他們當作普通人一樣,事無巨細地交待了各項事宜。
“本店從傍晚起開放集市,客人想逛的話直接來院子裡就是。”
梅花妖面龐洋溢着甘甜笑意,說完盈盈一拜,退回樓下去了。
客房依舊一切如常,幾乎令人懷疑這裡隻是一處和睦人家,而門外的妖魅精怪,又昭示着此處非比尋同。
在屋内待了一會兒,外邊的妖怪夥計從頭到尾老老實實,沒有誰來打攪鬧事,也沒有誰偷偷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