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止言謹慎地朝窗外審視一遭,目之所及,正是梅花妖專程提到的那方院子。
“集市”這一場所,且搭配着妖怪客棧,馬上喚醒了蔚止言的糟糕回憶:“她說的集市……該不會是長生肆那般吧。”
沈欺淡定得一如往常:“若等到晚上還無事發生,便去那裡看看。”
導緻太胥圖封閉的機緣必然隐藏在客棧之中,他們已經入甕,總該有怪奇之事出現。
如果真等不到那個機緣,再去梅花妖所說的集市尋找。
“疑是,我有些害怕了。”
蔚止言瑟瑟地發起抖來,作勢往沈欺身邊靠,涎着臉皮請求:“倘如真的不幸遇到第二個長生肆,記得提前幫我把眼睛捂起來。”
沈欺擡手就遮住了蔚止言的眼睛,把他推到一邊。
“我看從現在起捂着也不錯,”白發青年笑裡藏刀,“你說呢。”
蔚止言眼前一片漆黑,跌坐在椅子裡,誠懇道:“要我說來,這個主意有待商榷。”
沈欺這才放手,彎腰靠近蔚止言頸下,軟語溫言:“現在還害怕麼?”
他的呼吸熱意起伏,幾绺白發掃落蔚止言肩上;而字字清冷,十足的威脅意味。
蔚止言喉結輕微滾動了一下,一邊心猿意馬一邊懸崖勒馬:“不了,疑是在我身邊,我豈能輕言害怕。”
“甚好。”沈欺退後,坐進了對窗一角。
蔚止言熄了放肆博同情的膽子,離夜晚還差些許時辰,他摸出個磋磨時間的稀罕物。
上次他聽沈欺說的,分别用雨雪冰霜作引,配制了四味“一剪梅”的方子。如今飲品制作俱全,隻差選一樣相宜的器皿了。
蔚止言翻出枚玉簡,那玉簡不是作别的,記載着收藏在别院飲室的飲具圖樣。
飲具他搜羅了萬把件,相應的圖樣便有萬千種。
蔚止言挑來挑去,選中一隻粉彩小盅,摘出來叫沈欺一道參謀:“疑是,‘一剪梅’配上這件彩盅,你看可好?”
沈欺一眼否決:“花哨。”
蔚止言換了一樣:“那用這把黑陶壺?”
沈欺:“粗犷。”
蔚止言:“這個呢?”
圖樣鋪得漫天都是,蔚止言不僅是眼光越來越詭異,選得還越來越偏遠,直奔着攤在最邊角的選。
沈欺傾身往左:“哪裡?”
一隻手若無其事地覆上他的手背,蔚止言捉着他手指,往左下指了一副圖樣:“這邊。”
他在右,而蔚止言在左,蔚止言卻舍近求遠,繞過他的身後,握住的是他右手。
蔚止言這一握,巧合不過地将他往懷裡一帶。他因此被人圈進了臂彎,上身倚靠着蔚止言,右手還叫人好生拿捏着。
不枉蔚止言一番煞費苦心地相助,沈欺徹底看清了圖樣。
“差得更遠了。”但凡蔚止言長了眼睛,決計不該選中這種東西。
“那怎麼辦呢?”蔚止言抱着他,好似非常困惑。
沈欺輕笑,空着的那隻左手輕觸玉簡,遍地圖樣一收。
他兩指夾住玉簡,不防綻開慵懶一笑,挑開蔚止言衣襟:“你實在是看不好麼,那不如,”眯起眼睛,“下次再看吧。”
說着,他的手輕松穿過繁複飾帶,探進白衣深處,不斷往下遊移。
修長五指似點了簇火苗,誘得人心癢,他的神色仍是漫不經心,甚至居高臨下。
手掌底下是副矯健有力的胸膛,觸感肌理分明。沈欺指尖慢悠悠劃過蔚止言身前,迎着那道漸重的呼吸聲,在腰下險險止住,不輕不重地按了一按。
蔚止言早已僵住,一把難耐心火燒得眼眸愈發深沉,攢出一線欲色。
他幾乎與沈欺鼻尖貼着鼻尖,稍稍一動,便能噙住那豔色鮮活的唇。
沈欺望着蔚止言,深深地笑。
蔚止言不覺有他,一通涼意頃刻澆下。
“替你收好了。”沈欺毫無預兆地抽出手,直接把玉簡塞進蔚止言胸口,趁他不備猝然脫身。
“……”
蔚止言傻了眼,不死心地注視沈欺,幽怨目光幾乎凝聚成形:“……疑是。”
得到沈欺殘酷的回應:“院子裡有人來了。”
蔚止言悔恨萬千,默默淚千行。
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切實體會到了。
緩了好長一陣,才跟随沈欺挪到窗邊,心不在焉地俯瞰所謂的“有人”。
客棧後院寬敞,人流陸陸續續地進出,中間騰出一條道路,路旁支起兩排小攤,初具集市雛形。
幻化成人的小妖怪們吭哧吭哧碼好貨物,買賣的内容倒很樸實,吃食器用、市井雜貨之類,不一而足。
有一少年跑到妖怪群裡,是那少年掌櫃。他說了幾句什麼,回來的時候身後跟着一群小妖怪,你一言我一語:
“知道了,明天家裡人來看你,我們會幫你一起招待的。”
“要不要布置一下,山裡面花花草草最多了!”
“你家人喜歡吃什麼?我們把飯菜張羅得豐盛些啊。”
“再練幾隻歌舞好不好?”
看得出少年掌櫃很受妖怪們歡迎,他愛笑,總是無憂無慮的:“好啊,我把房裡的月琴拿出來,到時候給你們奏樂!”
……這畫面怎麼看,怎麼安樂祥和。
歡笑聲連連,小妖怪們依據規矩以物易物,得閑了就興緻勃勃地給少年掌櫃出主意。
饒是沈欺和蔚止言兩雙眼睛,也隻能斷言這個集市确實恰如其名,不摻分毫詭計。
不知不覺,小攤收的收、散的散,集市幾近落幕。
傍晚已然過去,該入夜了。
窗外天光漸暗,白日時辰即将沉入地底。
卻正是這時,蒼穹驟起異象。
這晝夜之交的一刻,時間遽然凝滞。
萬籁俱靜。
風不動,樹不搖,雲彩不飛,人聲不再。
一切皆成靜止。
刹那一瞬如同被拉得無限長,連空中浮塵也全然停滞。
這靜默像是延續了千年百年,實則短暫不到須臾,而後,天地大亮,血紅霞光重新燃起,光輝照亮了萬物,照進了室内。
——重回白晝。
樓下一道聲音翻過窗口,飛入了屋檐:
“郎君慢走!”
沈欺、蔚止言均是一愕,探窗向外看。
這房間位于拐角,另一扇窗恰好望見客棧門口的一側。卻見客棧裡走出個高挑客人的背影,奇異的祭祀服飾,系着一串串小巧銀環,走起路來靜默無聲。
奇怪客人的背影消失于遍野林木中,然後風起,少年人禦劍而來,意氣風發。
他一路疾馳到客棧門口,自劍身躍下,收劍進門。
樓下随之傳來說話聲。
“小掌櫃,你回來了!”
“店裡沒出什麼事吧?”
“沒呢沒呢,”這是梅花妖,“剛才還有個住店的客人走了,面相可俊俏啦!小掌櫃路上看到了嗎?”
再是少年的回答:“算了,這種小事情,沒遇到就沒遇到吧。”
“小掌櫃這次出門去了哪裡?有遇到好玩的事嗎?”
“有是有,”少年的語速急促起來,“不行沒時間了,明天爹娘和哥哥要來這看我,我得先回房收拾了,回頭再跟你們說啊。”
“行呀,我們招待完客人就去幫忙。”
“那等會兒再見。”
談話到此為止,樓梯輕輕震動,是少年掌櫃飛奔上樓的步伐。
沈欺和蔚止言對視一眼,确定了心中所想。
這太胥圖裡面,有且僅有一日。
——往複輪回的一個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