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雨幕,沈燃香隻看了個朦胧的樣子,比之先行而來的,是那人的聲音。
“殿下,雨夜寒涼,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的聲線缥缈,如雲霧稍縱随風逝去,亦如樂音回響心頭,久而不散。
沈燃香:“你是誰?”
那人道:“臣祝解憂,司掌祭祝之職。”
……怎麼跑到國師府附近來了。
沈燃香向來不關心祭祀祝禱的事情,隻聽過國師祝解憂之名,這還是第一面見到其人。
見到了真人,方知他不像真人。
“太子府遍尋殿下不見,殿下,還是盡早回宮為宜。”
“我不回去!”僅僅是“太子府”三字竄進耳朵,沈燃香都抗拒不已。
祝解憂穩穩地撐着傘,沈燃香從他的眸子裡看到了自己,打濕的單薄裡衣緊貼着皮膚,赤足散發,像個井裡撈出的溺水者,十足狼狽不堪。
他是國師,那就必然也聽過小太子的乖戾名聲,可他全無畏色,像個無意路過的行人,遇見有人落水,便駐足撐一把傘,僅此而已。
他的眼眸裝進了沈燃香的影子,他又像是不曾看到他,眼裡沒有任何的詫異或者探究,僅僅是擎傘擋下雨水,淡淡等待着他的應答。
正如風吹雨打,他身上的銀飾也不見響。他置身雨中,卻好似塵世風雨俱是無關于己。
這近乎不敬的态度,反倒令沈燃香冷靜了不少,他低着腦袋,嘴唇凍得青白,悶悶道:“……我不回太子府。”
祝解憂認真考慮了一下,道:“那麼,殿下可願到臣府上暫住一晚?”
一身濕答答的,再待下去着實不好受,既然祝解憂退了這一步,沈燃香松口了:“……好吧。”
“那你記得告訴他們,我今晚不回!讓他們别再找我了!”
祝解憂把傘往沈燃香的方向傾斜了大半,與他保持着得體的距離,在他身邊領路。
“殿下,随臣走吧。”
國師府聽着氣派,實際比沈燃香見過的随便一座宮殿還寒酸,一院一室,百步就能丈量得完。
本來依照邢國禮制,絕不允許外氏在宮内建府,隻因沈英檀格外器重國師,執意把國師府布置在宮中,方便她傳召。
府裡連個侍從都不見,渾然不像個人住的地方。祝解憂無意解釋,領着沈燃香到唯一一間卧房,床榻也是嶄新的,從沒有睡過人的模樣。
祝解憂收了傘,細看,傘面竟無一滴雨水沾染。
沈燃香探頭探腦的,額前一涼,祝解憂忽往他眉心處輕輕一點。
體表驟輕,滿身的雨水轉瞬消失了,連衣物也變得幹爽如新。
沈燃香吃驚:“你會法術?”
“雕蟲之技,”祝解憂眉眼無波,“不足以稱作法術。”
“殿下睡吧,若是有事找臣,喚一聲便是。”
“你不準走!”沈燃香抓住那片即将飄走的衣袍,一不小心,手指從一串銀環中穿過。
“你……你要留下來陪着我,沒我的命令,不許離開這兒。”
他拉着祝解憂不放,縱然吩咐得強硬,内心打怵,就怕祝解憂不答應他。
祝解憂頓了頓。
“好。”
他當真留了下來,端坐案前,就着冬日裡跌入宮牆的雨聲,提筆書字。
沈燃香躺進床鋪裡,偏着頭去看,他猜想祝解憂寫的是符篆玄奇之類,定睛一瞧,原來是在抄寫詩文。
這個祝解憂,和他想象中的國師一點都不一樣。
雨聲漸弱,屋子裡沙沙筆墨聲,和着一息清幽的氣味,沈燃香恍如陷進一團冷凝的煙雲,卻有種奇異的安心。
他以為睡不着,結果沾床不久,困意紛紛襲來。
一覺睡到天亮,祝解憂守在室内徹夜,見他醒來,才擱下紙筆。
“你不睡一會嗎?”沈燃香睡得安穩了,心情稍好,破天荒地關懷一句。
祝解憂:“臣并無倦意。”
沈燃香更是欣喜:“那正好,你陪我出宮散散心吧。”
昨夜一遇,國師徹底入了他的眼,他已經将祝解憂當作值得一起玩耍的人了。
不料祝解憂道:“陛下召臣前去議事,今日便無法陪同殿下了。”
沈燃香的臉色不大好看了,祝解憂似是不覺,聲色無波:“殿下若想出宮散心,可去京郊一觀。”
“荒郊野嶺,有什麼可看的?”沈燃香沒好氣道。
祝解憂徐徐說來:“朝中官員曾經提到,京郊一處滿山枯萎的梅林,年前忽然一夜複生,至如今盛放三月有餘,應是散心的好去處。”
“行了。”沈燃香雖有不快,這次先讓他走了,“那你下次得陪我了!”
祝解憂:“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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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确然是打算出門散心的,回府叫宮人給他收拾了下儀容,再度出宮了。
經過昨天一鬧,他這回是不能我行我素了,被迫帶了一撥暗衛護駕,直奔京畿而去。
到了郊野,祝解憂果然沒騙他,這滿山的梅花枯死好些年了,年前一夜過去,千樹萬樹的山花煥然新生,民間傳為奇景。
攢了多年的花期一朝湧現,山間梅花連開數月不敗,梢頭白梅淩寒傲立,花萼擁着霜雪,質潔無瑕,确有一番看頭。
遠近遊人慕名而來,還有不少人過來拜香祈願的。下山途中車馬絡繹,沈燃香繞開人流,沿着小路七彎八拐,不曉得跑到了哪座山下。
幾裡之隔,這片山郊是荒草叢生,沈燃香路過一處,腳底松動了一下。
——有機關?
沈燃香獵奇的心思浮上來了,号令暗衛們動手,暴力拆解了機關,地底露出一道隐蔽的暗門。
“殿下小心!”
暗衛端詳着門上的印記,出言阻攔:“此處是個污糟之地,切莫髒了殿下的眼。”
沈燃香興趣益發濃厚:“哦?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暗衛隻好回道:“暗街。”
據暗衛所說,這暗街是條埋藏在地底的街道。彙集于此的除了賤民就是奴籍,總歸是無法正常行走日光下的三教九流,窩藏在這黑暗不見天日的地底暗街,操持着見不得人的營生。
沈燃香執意要進去見識見識,暗衛無法,隻得護着小殿下往裡去。
進門一條向下的巷道,而後一段崎岖狹路,伸手不見五指,潮濕陰冷的氣息蔓延各處。
沈燃香懷疑他踏進了老鼠洞,皺緊眉頭,用袖子掩住口鼻。
真的有人能住在這種地方?
一點光見不到,不會瘋掉麼?
暗衛點燃火折子,分開把守在沈燃香前後,全副心神提防着四下的動靜。
火光一亮,暗中無數雙眼睛轉了過來。
光與影幢幢,晃過一張張面目獰惡的臉,衣衫褴褛的、面上刺滿了炮烙的、斷手斷腳的……暗街裡蠅營狗苟,見慣了髒的,今天送上門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真是撞了大運了。
他們就是看見了肥肉的蒼蠅,搓動手腳準備分而食之。
一個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漢搶先出手,湊到錦衣小少年面前,目露垂涎:“我說小公子,來咱們暗街有何指教啊?”
沈燃香還當這裡能找到好玩的東西,想不到是這種倒胃口的豬猡。
有暗衛擋着,大漢碰不到他。沈燃香綻開一個天真的笑靥,說道:“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來。”
“喲呵,小公子脾氣挺辣的啊!”
大漢不當回事,他和隐藏在暗處的人一樣,把暗衛當成了小公子手下的家丁。别說是家丁護院,就是習武的高手,也沒幾個能好端端地走出暗街哪。
因此他愈加不掩飾肮髒的目光:“小公子,我看你年紀輕輕,還沒有嘗過皮肉爽利的滋味吧?”
沈燃香笑得純潔爛漫,對暗衛比了個手勢。
“啊!啊啊啊啊!!!”
殺豬一樣的慘叫劃破黑暗,大漢摔飛了出去,兩顆圓球滾落在地!
“眼睛!!我的眼睛!!!”
沈燃香呼出一口惡氣:“把他的舌頭也給我拔了。”
暗衛依言照做,慘叫化作了痛苦的哀嚎。沈燃香環顧黑暗裡各色惡心的眼光,笑道:“今天我心情不算很好,誰再過來,我就把他做成比這更好玩的東西。”
……面善心黑,護衛武學恁的高強,這是打哪來的惡毒子弟。黑暗裡的人齊齊一悚,夢回當年被暗街惡鬼折磨的慘痛。
沒人再敢找晦氣,沈燃香耳邊清淨了。
邊走邊看,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沈燃香興緻缺缺——無聊,真是無聊,還沒獸園的狼群好玩。
人越來越少了,直到暗街盡頭,沉重的黑暗幾要将人淹沒。
最裡頭是一處十寸不到的空間,隔成一方狹窄天地。
那裡坐了個人,戴一頂覆面頭盔,背對着他們,左手握了一截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沈燃香費力地辨認一陣,地面畫出許多縱橫相間的格子,那人信手操縱樹枝,落到縱橫交叉處,勾勒一弧圓。
——他在和自己對弈。
沈燃香借着火折子,才将将能認清地面的圖案,這盤棋局卻對壘正酣——這個人,他先前是困溺于無盡黑暗裡,自己和自己畫出了一盤盲棋。
映入沈燃香眼簾的這個“房間”,至多隻能稱作一裂縫隙,不到十寸寬,隻堪堪留出一線轉身的空當。
角落鋪了些稻草,沈燃香驚疑地想道,也許……那就是一張簡陋至極的床榻?
稻草旁邊擺着一卷很舊的書,封皮有行字:“西越奇聞·上冊”,是一冊話本,紙張泛了黃,邊角卷皺,都快要被人翻爛了。
一股抑制不住的無名沖動,沈燃香對裡面叫了一聲:
“喂。”
那人沒有反應。
“喂喂喂!”
沈燃香久等無果,讓暗衛從隔壁抓了個人過來訊問:“這裡面是個聾子?”
說是隔壁,實則隔得挺遠,抓來的人一副賊眉鼠眼,讪笑道:“不是的,他啊……小公子,奉勸你一句,少惹他為好。”
沈燃香:“憑什麼?”
“嗨呀,他專門做首級買賣的,有十幾來年了吧。他要是不開心了,什麼殺人的活都敢接的!”
這可是暗街的惡鬼啊,賊眉鼠眼沒告訴沈燃香,那些不知死活過來挑事的,統統都被他滅口了啊!
許是外面的人太聒噪,那人總算側過身來。沈燃香執拗勁兒犯了,這下非得讓他開口不可:“喂,裡面的,我和你說話你聽不見嗎?你把頭盔摘下來給我看看!”
暗衛護身,沈燃香才不顧忌一個勢單力薄的殺手,朝他頤指氣使地下命令。
他動作急了,胸前長命鎖撞到鐵索,震開兩聲脆響。
另一聲脆響源自那人的左手邊,樹枝陡然折斷了,錯劃出一點棋子。
一步下錯,全軍覆沒。
賊眉鼠眼在後面勸道:“小公子,你别白費力氣了,那個頭盔他是絕對不會摘……啊???”
話沒講完,那人取下了頭盔,自下而上,現出了面容。
賊眉鼠眼差點咬斷了舌頭。
“……嘶。”
那人看面相二十年華出頭,是位尚年輕的青年,而他的容貌……
在此以前,沈燃香一直認為,要問天下間最好看的是何人,非沈英檀莫屬。
然而他見到的這個人,他的容色之盛,竟然比沈英檀還要驚人。
奪目的異域面相,若一幅手法造極的畫作,煙墨是烏發染,朱紅是唇色洇,為畫幕綴上的神來之筆,是他的眼睛。
他那雙眼睛,顔色是碧綠的。
沈燃香居然覺得那雙眼睛很……漂亮。
眼底蘊一川春波煙雨,翩跹又綠河岸。最名貴的翡翠與之一比,也失去了顔色。
那人身形隐在暗處,隻是那樣望着沈燃香,不打算說話的意思。
沈燃香的思緒半晌才回籠:“你,”說不清焦躁還是生氣,他的口齒竟有些打結,“你為什麼不理我?!”
青年置若罔聞,面對沈燃香的問話不回一字,過了好久,或者僅僅瞬息,他緩慢地,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你是何人,名姓如何稱謂。”
簡直牛頭不對馬嘴,氣煞了沈燃香:“是我在問你!”
青年遂不理他了。
沈燃香當然不可能在這種地方透露名字,他沒回答青年的問題,青年真的就當他不存在。
頭一遭如此地想和一個人搭話,卻被這個無名之輩給徹底無視了,沈燃香怒氣直沖腦門:“來人!”
“這個人,”沈燃香手指着碧瞳青年,吐露勢在必得的神氣,給暗衛下令,“把他給我帶回宮去。”
不理他是吧。
好啊,那他就把他帶回宮裡,讓他做個太子府最下等的宮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