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提不起勁來,沈燃香悒悒不樂地回了宮,一架明黃車輿停在太子府前。
他精神一振,小跑着上前,未語先笑:“娘!……”
剛動了個嘴型,臉色忽變,壓下歡快心情,牽強地改口:“陛下。”
車輿旁側的錦繡簾撥開一角,霎時,随侍宮人無不跪地斂目。
簾幕其後,天子龍袍加身,容顔掩在冕旒之下,不見全貌。
隻窺一線,即可知那姿容絕麗,絕不屬常人。
她的容貌并不似英氣逼人的女将,而可稱之為嬌妍,螓首蛾眉,唇若丹櫻,宮燈照見了一副玉面紅妝,好比霞映明珠。
無人知曉誰是太子生父,深宮最大的忌諱莫過于此,但從沒有人懷疑過太子是否陛下所出。
無他,隻要這母子二位同在一處,一看那幾分肖似的面相,該是有親緣的。
隻除了眼睛。
太子那一雙眼睛生得極好,眼皮流線清晰,睫毛細密,圈着深深眼窩,如盛一眶秋水。這樣的眼睛,笑起來是動人,不笑時又添了筆拒人千裡的冰冷。
和沈英檀卻是不像。
沈燃香行過君臣之禮:“兒臣給陛下請安。”
沈英檀微一颔首。
煊貴龍袍披在身上,一如她的面孔明豔,然則她舉目擡眉皆冷凝,不需言語,周身透出一種居高位者的嚴酷。
那是俯瞰人世的無情面,是不可撼動的帝王威嚴。
天子冷情,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面對沈燃香,也未有過母子間的親密。
那件龍袍裹着沈英檀軀體,也像是卷走了她全部的情緒,她永遠儀态端方,以至于沈燃香從沒見她哭過笑過。
似乎哪一日天崩地裂,她也能淡漠以對。
沈燃香記得她的唯一一次失态,是牙牙學語時,他第一句學會的就是娘親,撲進沈英檀懷裡,奶聲奶氣連着叫了幾聲。
帝王竟遽然變色,雙手把他推開了。
幼年的沈燃香哇哇大哭,沈英檀撇過頭去,将他交給宮女照顧,不看一眼便走了。
等沈燃香懂事,沈英檀教導他,不可叫她娘親,也不可擅自親近于她。
沈燃香隻當天底下的家人相處都是這樣的。
……原來不是。
“太子,”沈英檀撫摸着繡簾邊緣,神情看不出喜怒,“你尚年少,偶有出宮玩耍,孤無可厚非。”
沈燃香便知,他今天的一言一行,沈英檀是悉知了。
能驚動她擺駕的是哪件事,他還沒想透,車輿裡傳出一道平靜女聲。
“——但天家顔面,你怎能容人踐踏。”
沈英檀半點重話沒說,沈燃香心尖一顫,本能地忌憚這樣的她。
可她是他的娘親啊,身為孩兒,難道應該忌憚他的娘親嗎?
所以他控制住那一份懼意,順從道:“兒臣知錯了。
雖說,他還不知道哪裡出了錯。
沈英檀似是倦了,放下簾子,道:“孤乏了,你自回太子府去,當知如何做了。”
沈燃香:“兒臣遵命。”
車輿起駕,沈燃香恭送帝王離去,步入太子府。
越往裡面走,陣陣哭嚎聲響徹天際,沈燃香心生疑惑,鼻尖嗅到一絲血腥氣。
直到他進了庭院,牆下圍滿宮人和暗衛,他們中間幾個人被五花大綁着,地上橫陳着兩具成年屍首。
——是廟會上遇到的富商一家五口。
富商夫婦剛剛斷氣,雙臂張開,死前還維持着保護子女的姿勢。
死不瞑目,四隻流血眼珠對着沈燃香走進的方向。
全身的血液都湧了上來,沈燃香腦子裡猶如炸開了,嗡嗡作響。
原來是這樣。
他此刻才聽懂了沈英檀的話。
富家子說的那些話,定是一字不漏地,被人禀報到了沈英檀那裡。
沈燃香可以一時失神忘記駁斥,但沖撞了太子,哪怕這家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沈英檀她,不可能不追究。
“天家顔面,怎能任人踐踏”。
處死富商夫婦,是沈英檀給他做的示範,告訴他應當如何做。
留下他們的兒女,是要沈燃香學會親自處置。
富商一家晚飯還沒吃過就被抓進這太子府,根本不知怎麼惹了陛下降罪。父母慘死在眼下,三姐弟突逢大禍,抱成一團痛哭流涕,行刑的暗衛倏然停手了。
三人惶惶然擡頭,見一個面熟的錦衣少年,行過之處衆人俯首。
他們幡然醒悟。
……跟他們家小弟争搶糖葫蘆的那個人,是邢國太子。
姐姐和二哥畢竟年長,自渾渾噩噩的顫抖裡擠出一點清明,跪地讨饒:“太子殿下,幼弟有眼無珠、不識殿下身份,出言并非本意,求殿下息怒,放過他一命吧!”
沈燃香還怔着,一時沒作出回應,被他們護在身後的富家子卻拼命掙紮起來,幾乎是嘶吼:“大姐,二哥,你們别求他了!爹娘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被他娘給殺掉啊!……唔唔!!”
哥哥捂住小弟的嘴巴,姐姐眼裡淚光閃爍,朝他沉重地搖了搖頭。
“殿下心地仁慈,”姐姐快咬破了雙唇,“小弟年少不懂事,才犯下了無心過錯,請太子殿下寬恕,小女願結草銜環以報殿下之恩!”
哥哥一起将頭埋了下去,俨然隻求保住小弟的性命。
沈燃香:“……吵死了。”
這副情願為了弟弟決然赴死的樣子,真的非常礙眼,他們這些為小弟開解的話,也非常刺耳。
凄厲的呼号,吵得沈燃香頭痛不已:“讓他們兩個先閉嘴。”
“是,小殿下。”
暗衛身影動了,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劍挑斷了少男少女的脖子。
眨眼之間,兩條鮮活人命消失了。
第一次如此之近地目睹人殺人,沈燃香茫然了片刻,又驚又怒:“你幹什麼?!”
暗衛:“屬下奉小殿下之意,取他們性命。”
“我沒讓你殺了他們!你不會把他們打暈了扔出去嗎?!”沈燃香氣急攻心,大罵道。
暗衛:“小殿下,這亦是陛下的意思。”
“……”
沈燃香一哽,罵不出話來了。
被吓到的遠遠不止他,富家子好像是傻掉了,呆愣愣地看着他的爹娘,還有姐姐哥哥,他挪動手腳,抖成篩糠似的,挨個側過臉,碰了碰家人的身子。
全都沒有呼吸,沒有反應,再也不會訓斥他,不會再對他笑了。
怎麼一下子,他們就都死了呢?
他猝然仰起頭,兩隻神采全無的幽黑瞳孔遊移,定在那個錦衣少年身上。
若遊絲的幾個字,飄進了衆人的耳朵裡。
“你……你這個煞星。”
暗沉眼球凝視着沈燃香,富家子又重複了一次:“你這個煞星。”
沈燃香刹那錯愕,看清了他的表情。
恨意。
都是徹骨的恨意。
淚水大顆大顆地跌落在地,那個人的眼球裡滿是血絲,他什麼也不怕了,眼前什麼陛下太子都不存在了,隻有害死他們全家的惡人:“你們憑什麼殺了我們,憑什麼殺了我們!!”
“你娘殺父殺兄,是個殘暴無度的暴君!”
“你沒有爹沒有兄弟姐妹,你隻有一個暴君娘親,所以你也是個歹毒的太子!你說你不是個災星嗎?哈哈,哈哈哈!你爹一定也是被你娘殺掉了!”
“閉嘴!你給我閉嘴!”沈燃香勃然大怒,胸中騰起一團灼燒的火焰,恨不得出手掐死他!
富家子全然不畏懼他了,瘋狂地揮舞着四肢:“哈哈哈哈,你這個災星!”
綁縛着富家子的繩索松動了一角,沒有人注意到。他忽地手腳并用,猛撲到沈燃香面前,對準他脖子上的血管狠狠咬下!
“去死吧!我咒你們沈家人統統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暗衛察覺危險,眼疾手快地推出一個宮奴,擋在沈燃香身前。
富家子這一口便咬在宮奴身上,這樣傾注了全身力氣的一下,生生地撕開了宮奴的喉嚨。
宮奴抵了命,富家子不甘地睜大雙眼——暗衛的劍同時刺進了他的後頸!
血濺如注。
他拼着最後一口氣,牙關裡還塞着咬下的血肉,滿嘴滿身的血,喉頭喝出氣聲:“……你們……不得好……死。”
忿恨的控訴到此停歇了。
富家子和枉死的宮奴雙雙墜地,血液四濺,潑了沈燃香滿臉。
沈燃香被粘稠的血氣纏繞着,鮮血流進了他的眼眶,眼前一片血紅。
好多血。
好多好多的血,灌入他的耳朵和鼻子,嘴裡也是濃郁血腥氣,澀鹹的腥味霸占了味蕾,宛如吞下一大把鐵鏽,堵住了他的喉嚨。
沈燃香呆怔了好久,才勉強回過神,哇的一聲,劇烈地幹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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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多時,六具人形被拖出太子府,宮人們将庭院灑掃幹淨,晚間狂風驟雨乍至,落日時分發生的一切,絲毫痕迹都不留下了。
小殿下的精神卻一落千丈,到晚些用膳的時辰,那臉色比金紙還差,端上桌的膳食嘗一樣吐一樣,最後将一桌碗筷摔了個幹淨,鬧得狼藉一片收場。
宮人們心驚膽戰地守在一旁,唯恐他遷怒于人,萬幸小殿下整晚不發一言,砸完碗筷便恹恹欲睡,很快寬衣休息了。
沈燃香難受了一個晚上,明明血迹早洗掉了,他還是覺得身上粘膩異常,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折騰了幾十上百次,總算淺淺睡着。
黑暗中冒出幾叢人影,前後左右地把他圍住了。
“你為什麼要殺了我們?”“為什麼要殺了我們?”“你說啊,為什麼殺了我們?”
悲憤的嚎叫在沈燃香顱頂盤旋,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掃視一圈,看不清這些人的臉,腐敗的氣味熏得他想要作嘔:“你們胡說!我才沒有殺你們!”
“就是你啊。”
“你殺了我們還不敢認嗎?!”
“你這個災星!”
“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
尖叫聲震耳欲聾,頭頂澆下一盆惡臭的血,潑了沈燃香滿面!他慌亂揩去眼皮上的血,睜開眼睛,幾張拉長的鬼臉湊近他的鼻尖,貼在他的面上!
——是富商一家,他們的表皮裂開一道道刀劍劃痕,血噴湧而出,他們忽然伸出手掌,朝着他當頭抓下!
“……不是我,不是我!”
沈燃香囫囵躲開了,他該高聲呼救,喉嚨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他磕磕絆絆地往前狂奔,地底鑽出無數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腳踝!
情急之下,堵住喉嚨的異物感不見了,沈燃香放聲呼喊,張開口,嘴巴裡湧出一股腥臭的血!
“啊啊啊!!!——”
沈燃香猛地驚醒。
是個噩夢。
他額頭滑落幾滴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忽而坐起身,有如驚弓之鳥般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猶覺不夠,掀開被子查看全身。
還好,沒有血。
暴雨未歇,狂亂雨點敲擊着屋檐,一聲一聲,渾似夜行的怨魂拍打窗戶,下一刻就要闖進來索命。
寝殿留着幾盞暗燈,燭火突然飄搖,滿室黑黝黝的影子歪曲了,每一處都仿佛可以藏匿着鬼影。
夢裡的血腥氣似乎又順着陰影爬過來了,沈燃香慌忙蹬開影子,卻怎麼也擺脫不掉。
宮殿在他眼裡變成了一座陰森的怪物,哪裡都有黑影緊随而上。他像隻失了清醒的困獸,踉踉跄跄地閃避并不存在的威脅,撞倒擋在路上的障礙,奪門而逃!
一室淩亂被甩在腦後,沈燃香披頭散發,鞋履也不穿,就這樣跑了出去。
滂沱大雨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全數打在身上,沈燃香不知冒着雨跑了多久,淋得全身濕透,終于聞不到那股隐約的血腥氣了。
他這才感覺到筋疲力盡,又冷又累,跌坐在牆根。
冬夜的雨冰凍刺骨,寒風呼嘯,凍得他一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好冷啊。
從沒有這麼冷過,沈燃香打了個哆嗦,抱緊了膝蓋。
再冷,他也不想回去。
雨越下越大了,他的視線濕漉漉一片,腳邊激起朵朵水花,打得噼啪亂響。
漸漸模糊的意識裡,身邊雨勢悄然停了。
沈燃香迷惘地擡起頭,但見一把素面的竹柄傘,撐起在他上空。
撐傘的是個陌生男人,身量高挑,一襲奇異的祭祀衣裝,纏系着串串小巧的環狀銀飾。這身祭袍将他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