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香鬧着脾氣,車馬也不要,獨自往宮門去。太子殿下駕臨,把守此處的禁軍首領親自來拜見,他不耐道:“行了,趕緊讓我出去。”
禁軍首領面露難色。
小太子拉下臉來:“我出去走走就回來,不出京城,總可以了吧?你們千萬别跟着,看了心煩。”
“……臣遵命。”
宮門大開,禁軍首領躬身目送太子出宮,轉首和手下叮囑了幾句。
年關還未過完,沈燃香這回跑出來,正巧趕上了廟會。
他好久沒出宮了,對京城時興的吃喝玩樂一竅不通,廟會裡每樣物件落在他眼裡都新穎,左瞧瞧右看看,終于把太子府的敗興事兒抛諸腦後。
道旁人流湧動,到處是結伴的親朋好友,隻他一個形單影隻,與人群格格不入。
沈燃香卻是不怕落單的。
因為他一直知道,即使明面上沒人跟着了,也會有好幾輪不同的人,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看着他。
那些都是聽從國君差遣,暗中保護他的暗衛。
尚在他幼年的時候,太子府就無數次地潛入過刺客,尤其那幾年,邢國兵卒鐵蹄踏碎的國土越多,太子府遭到的刺殺就越密集。
從此沈英檀降下十幾道旨意,将太子嚴密地保護起來。
宮外隻知國中有太子,不知太子名諱相貌。太子府也成了邢國守衛最森嚴的地方,連一隻宮外的蒼蠅都飛不得過。
如此看守之下,除了精挑細選的宮人,自不可能再有人能近沈燃香的身。
沈英檀荒廢後宮,膝下隻一位太子。宮中侍官又以女子居多,巍巍皇宮裡,竟無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兒。
從他出生起,就注定不會有玩伴相陪。小時候,沈燃香大吵大鬧,鬧着叫人陪他,過來的隻有宮人。
可是每回過不了多久,他就膩煩了。
宮人們陪着,他一點也不盡興。
個中緣由,到長大些,開始記事了,他忽而懂了。
因為他的娘親,邢國之君沈英檀,十五年前登上皇位的手段,是讓普天萬民噤若寒蟬的秘密。
沈英檀兵變當晚,史官被坑埋,皇宮裡一個活口不留。知情者要麼被殺,要麼是忠于沈英檀的部下,如今無不位極權臣。
她弑父兄登上帝位,取“宸”為年号,這一字源于她少時封号“宸儀公主”,像一種諷刺的祭奠。
除去此一字,關乎她掌權的痕迹,一律被抹去。
宮牆深深,掩埋了那血紅的一夜。
國君堵得住衆口,堵不住悠悠人心。那晚成了人人周知的秘密,宮人們卻連想的念頭都不敢有,隻讓它爛在肚子裡。
他們行走皇宮,每一步如同行走刀尖,太子府的宮人亦不例外。
沈燃香幼時不解,為什麼宮裡的人那麼忌憚他的娘親,還要把這種忌憚竭力隐藏起來。
這件事是帝王之逆鱗,他不曾問過沈英檀,但一定是娘親的爹爹和長兄有錯,娘親才會殺了他們的。
肯定是這樣的。
沈英檀對他就很好。
他想要什麼東西,沈英檀有求必應,各國珍寶源源不斷地送進太子府。隻要他開口,哪怕天上的月亮,她也會設法給他拿到。
他想要人陪,沈英檀就選了最滿意的宮人,時刻陪在他左右。
隻有他最想要的娘親陪伴,沈英檀給不得。
他自幼就隻親近沈英檀,然而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在他央求沈英檀多來看他的時候,往往一年裡竟見不到她幾回。
就連教養太子,沈英檀也撥冗不得,全數交給了宮中教習。
後來沈燃香發現,隻要學業精進,沈英檀就會露面,罕見地誇他一兩句。于是他發了狠似的,最不喜歡的帝王權術也學得刻苦,但邢國政務日益繁忙,沈英檀從不再指點太子課業了。
沈燃香隻好回府,繼續和宮人們玩樂。
他厭倦了宮人,便有工匠獻上解悶的機巧;厭倦了死物,太子府便為他建造了獸園。
金銀财寶,珍禽走獸,死物活人,能取樂的事物,他都看了個遍。
可他還是覺得無趣。
就像今天那些價值連城的珊瑚樹,還不比一塊破石頭好看,更沒有廟會十文錢一場的說書有意思。
茶館裡人滿為患,說書人口舌如簧,講起一個大漠劍客的傳聞,老套的劍俠故事也說出了花來。
沈燃香一聽便走不動道了,生怕錯過一個字,擠不進門也不在乎了,站在牆角兒聽得入迷。
從小他就愛看書裡的各種劍客,還總想去邊城看一看成片的胡楊林。他沒有見過胡楊林,卻能從文字裡輕易想象出那樣的景象,心想要是他見到了,應該會很喜歡。
不過他去不了。
沈英檀什麼都能答應他,唯獨不許他在及冠前踏出京城一步。
自從太子府經曆刺殺,但凡有可能威脅他性命的事情,都被沈英檀強硬地撤除了。
沈燃香從不忤逆她的意思,之後太子府多了幾棵塞外移來的胡楊樹,他漸漸熄了外出的心思。
到習武防身的年齡,沈燃香一眼相中了劍術。這段興趣難得維持了許久,他居然很能下得苦功,劍術進步神速。
太子癡迷于練習劍術,好長時間不見衰減的迹象。那是太子府最平靜的一段時日,宮人不用提着腦袋過活,不必擔心小殿下一臉愉快地提出駭人的要求。
悠然時光結束在某一天,沈燃香練劍練到忘我境界,劍光掃到了自己也未想起來收勢,教習師父來不及阻止,他的手腳已經被劍鋒刺破了。
素來陰晴不定的小殿下竟然沒有發怒,傷口包紮完上了藥,說過幾天還要接着練。
當晚沈英檀得知此事,以渎職和護主不力之罪,賜死了教習師父和在場的所有宮人。
她勒令沈燃香卧床修養足月,以後再不準學劍術。
沈燃香被關在太子府躺了一個月,傷好以後,府上宮人換了一輪,而他那把劍,早就被沈英檀丢掉了。
從那時起,沈燃香又恢複了以往的做派。
宮中莫敢違逆,太子行事之跋扈與日俱增。沈燃香時常想出新的離奇花樣,尤其喜好以他人的失态為樂。
反正,隻要他不受傷,沈英檀随他怎麼玩。
“說完了劍客,”茶館裡聽完大漠劍客的故事,說書人起了個新調子,“咱們再來聽點秘聞怎麼樣?”
沈燃香頓覺無趣,劍客的事他還沒聽過瘾呢,抱怨了一句,淹沒在茶館看客的叫好聲裡。
“——仙家秘寶太胥圖,列位看官可曾聽過?”
看客一片捧場,沈燃香莫名其妙,姑且側耳聽了下去。
說書人清了清嗓子:“說這太胥圖啊,是三十多年前掉落到人間的神仙寶貝,裡頭藏着一步登仙的秘法呢!”
本朝法禁嚴苛,朝堂卻不限民間議論神佛。好似……帝王根本不信神佛。
因此說書人敢說,衆人也敢于一聽。
“諸位都知道,這三十多年前啊,可談不上修道的好時節。你看那些修道之士,橫死的橫死,失蹤的失蹤。各位想想,如今是不是遇不見道門仙長了?”
現世修道者近乎絕迹,已有幾十年的光景。
“人間有戰事,那天上呢?且看如今天色,像不像天上起了戰禍?照這樣說來,成仙之道,豈不就是煙濤茫茫、凡人難求啊。”
說書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衆人不由得信以為然。
的确,就在年前,各國天降異象,分明是冬令,時有驚雷陣陣;不僅天象詭谲,多處地脈接連噴發,山火爆發不斷。
說書人道:“正是因為如此,太胥圖招來了各國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