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樹:“就是這樣。”
“不管太胥圖為哪國所得,他們都會費盡心思,找到能夠開啟太胥圖的人,試出滿意的結果。”
“你之前不是問爹,為何話本裡常有修道的角色,當今世道卻罕見了修道之人,便是方士修者因此遭到了十國迫害。”
既然是修士,靈脈出衆,有更大的機會解開太胥圖,那麼更容易淪為十國的目标。
沈疑是:“可是修道之人,怎麼會被尋常人所害?”
“一個人可能拿修道者沒有辦法,”沈庭樹悠悠一歎,“但是十個人呢?百人千人呢?”
“一顆人心對峙千百顆心,當中種種算計,如何能勝呢?”
世道大亂,戰禍橫行,太胥圖攪起的這場紛争,令世俗遭禍,世外罹難。
終結此局,隻有讓太胥圖“消失”。
仙家寶物,僅憑凡人,是無法摧毀的。
而,假如有人将太胥圖拿走,再将太胥圖藏起來,藏在一個永遠也不會被十國找到的地方——
但哪裡會有這樣的人呢?
私據太胥圖,百害而無一利,誰人敢于懷抱一腔逸想,承受十國追殺而來的欲望刀鋒。
“——若是無人往之,吾輩将往之。”
沈疑是注視父親雲淡風輕地談笑着,這時他并不能理解,故而沉默了。
稍後,他發出異議:“不對。”
“還有其他辦法的。”
“爹不是邢國的皇子嗎,”他說道,“要是當上皇帝一統十國,到時候由你保管太胥圖,就不會有人再敢反對了。”
沈庭樹一怔,好笑道:“你啊,想的倒是和你小姑姑有些像。”
小姑姑,沈疑是至今尚未見過,但他知道,那是唯一一個還和父母有書信相通的親人。
沈庭樹的皇妹,宸儀公主沈英檀,曾經對沈庭樹說過這樣的話。
邢國皇子之衆,沈英檀認可的兄長隻有六皇子沈庭樹一個。固然因為沈庭樹的生母就是那位于她有撫養之恩的貴妃,而在沈英檀看來,論及邢國之君,不會有比沈庭樹更配位的人選。
然而沈庭樹性喜逍遙,對權勢尊位全無渴求,年紀輕輕竟然背着一把劍離宮出走,踏入江湖當了個行俠仗義的劍客。
沈庭樹志不在皇位,才叫大皇子一派在朝中得勢,讓那色厲内荏的懦弱之徒成了父皇最器重的皇子。沈英檀委實難以接受,逮着沈庭樹回宮的時候,向兄長讨要說法:
“這天下終有一日将為沈氏所有,兄長之韬略好比明珠,怎可使明珠蒙塵、石礫争輝?”
沈庭樹聽得頭大如鬥,趁沈英檀不留神,一溜煙地跑了。
又是某一年,邢國出使月诏,沈庭樹作為皇子,避無可避地被派去。他幾度嘗試溜走,皆被同行的沈英檀拖住,一拖再拖,就到了月诏國境。
那是被譽為“沙漠明珠”的國度,廣袤無垠的沙漠裡,胡楊林木恣意生長。
月诏王宮,夜宴觥籌交錯。
沈庭樹隻覺得乏味,獨自離席賞景,他在連綿月光之下遇到一碧瞳少女,少女的眼睛裡倒映着大漠最皎潔的月光。
從此庭樹隻為明月而停留。
沈庭樹回憶起他和月深鈴初遇時節,一時笑意盎然,回頭一瞧,孩兒還在眼巴巴等他答話呢。
“咱們姑且不提一統十國的難度啊,”沈庭樹道,“首先,光是讓爹當皇帝的這個假定,就比較困難了。”
沈疑是若有所思:“爹你不行?不能?還是不願?”
“咳、咳。”
沈庭樹清了清嗓子,道:“所在之位越高,權勢越重,不得已卻也越多。”
“以你爹的本事,當個随心所欲的皇帝對黎民不仁,當個恪守王道的皇帝則對己不仁。”
沈庭樹心懷仁義,然也不願磋磨自己的天性,隻因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意趣從來不在皇家,就算将他綁在皇位上,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住那般壓抑,最終在壓抑中走向暴君之路,反而為害蒼生。
沈疑是總結:“所以說,爹是覺得當皇帝過于勞心,你受不了。”
……有時候孩子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
“可以這麼說吧。”沈庭樹咬牙承認了。
父子言談間,背後城鎮逐漸遠去,黛青山色拂面而來。
至人煙絕迹的山嶺深處,跨過一道道隐蔽的機關陷阱,沈疑是一把扯下□□,霎時形貌大改,雙眸變換了顔色,露出的真實瞳色翡碧清湛,形同兩汪碧綠泉眼。
沈庭樹亦撤去易容,面具下一張英朗過人,星目修眉的俊臉。
這一長一少,剛才無論是哪個以真容示人,都足以驚動十裡街坊。
一座山中小屋現于人前,屋前拴了匹白馬。身懷六甲的布衣女子提着一籃草料走上前去,馬兒溫馴地俯下頭,雪白鬃毛貼着她的手掌,可見與她親近。
沈庭樹立刻趕到女子身邊,接過了那一提草料:“深鈴,我們回來了。大發這裡就交給我,你快歇息去吧。”
沈疑是卸下采買的物件,扶着女子慢慢走進院子裡頭:“娘,你坐。”
月深鈴低眸笑道:“你們兩個啊,丁點事兒不讓我經手,整日裡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娘歇也該歇壞了。”
荊钗布裙,不掩這一笑一颦天姿之色,碧瞳更添幾分陸離缥缈的風神。世間美如花月雲霞,若是與其人相較,恐也羞愧不敢正視。
“娘歇息得還不夠呢,”沈疑是卻唯恐她受累,道,“這些瑣事就都讓爹去做吧,他喜歡的。”
正在喂馬的沈庭樹:“……”兒子,倒也不必如此捧高老父親吧。
月深鈴被逗得笑了起來,沈庭樹頓時恨不得兒子再多說點:隻要夫人開心,将他這個老父親捧到天上也是無所謂的。
沈疑是讀不到他爹的心聲,他打開幾件食盒,整齊地擺好了,端到月深鈴那側:“娘,我們這回買了好些糕點槐花酥,你先吃。”
“不急。等你爹忙完,疑是和爹娘一起吃,好不好?”月深鈴輕輕揉了揉他發頂,替他理順幾縷散落的頭發,一雙美目如水溫柔。
沈疑是:“好。”
月深鈴忽而想起什麼:“對,藥房裡還餘了些花果茶方,我去将它拿來。”
“我去吧,”沈疑是絲毫不讓她多走一步路,“娘在這等我就好。”
月深鈴拗不過他,搖頭笑了笑:“你呀……好吧,聽疑是的。”
藥房是月深鈴平日制藥配藥的地方,藥材醫書分門别類地放好,沈疑是很快找到一味花果茶包,添水煮茶,熬成色澤清亮的茶湯。
花茶置于壺中,他捧着茶壺回到庭院,沈庭樹喂完了馬,坐在闆凳上給夫人捏肩捶背,很是樂在其中的樣子。
沈疑是熟門熟路地沏出三盞茶,見沈庭樹沖他一陣擠眉弄眼。
不等他參悟出父親表達的是個什麼意思,月深鈴牽過他的手,指引他碰觸到一件四四方方的事物。
沈疑是這才發現,離開的這會工夫,石桌上多出來一隻錦盒。
月深鈴笑盈盈道:“疑是,生辰喜樂。”
沈疑是愣了一愣,在爹娘鼓舞的目光下拆開錦盒,但見一把銀弓靜靜地躺在盒子裡,光華奪目,不腐不蠹。
“怎麼樣啊疑是,這個生辰禮物你喜不喜歡?你娘和我一起挑中的,不錯吧?”沈庭樹得意道。
沈疑是一身武學功夫都是沈庭樹傳授,隻不過沈庭樹使劍,他上手的武器卻是弓。于是沈庭樹就地取材,随手給他削了一截木弓。随着沈疑是武力漸長,木弓不堪重負,終于在上個月徹底崩斷。
本來他想,不用麻煩爹娘,自己再削一把就好了。但偶有幾個瞬間,到底也渴望過擁有一把真正的兵器。
沈疑是試了試銀弓的觸感,愛不釋手,不經意流露出屬于他這般年齡的雀躍之情:“謝謝爹娘。”
月深鈴:“疑是喜歡才好。”
“這把弓還沒有名字,要不要爹幫你取一個?”沈庭樹提議。
“不要。”沈疑是一口否決。
誰讓他爹取名字的偏好那麼奇怪。比如剛才喂的白馬,好好一匹千裡良駒,愣是被沈庭樹摁上了“大發”的名号;還比如,他自己。
曾經有段時間,沈疑是參不透自己的名字是何種含義,沈庭樹就說道:“所謂疑是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所以啊,你可以當做是,也可以當做不是。是與不是,隻在心間一念。”
那時沈疑是三四歲,聽得似懂非懂,月深鈴在一旁笑了:“疑是,不明白便忘了吧,等你長大了,自然可以有你的見解。”
思及沈庭樹斑斑事迹,沈疑是請求月深鈴道:“還是娘來幫我取吧。”
月深鈴稍加思索:“那便叫‘乘願’如何?生如渡海,盼疑是歲歲朝朝,乘願以航。”
“乘願,”沈疑是握着銀弓,歡欣道,“這就是你的名字了。”
受到拒絕的沈庭樹默默拾掇好杯盤碗碟,直待妻兒坐下,道:“好了,今天疑是生辰,我們就以茶代酒,小宴一席……”
風清月明,無人造訪的山野深處,這一場特殊的生辰宴,有天地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