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香哭泣不能自已,淚眼還朦胧着,倏然見到兩座靈位。
看刻錄的銘文,竟是當朝所立,由沈英檀題寫的祭詞。
沈英檀手刃父兄,蔑視禮法,哪裡會替他們殓屍立碑。能夠讓她親自祭拜的人,究竟是……
沈燃香猛然預感到什麼,心跳敲擊着胸口,他走上前,近了,看清兩個名字。
不過是兩個名字,石碑鑿刻的兩行文字而已,沈燃香看了一眼,讀出鋪天蓋地的委屈來,泣不成聲。
他委頓在地,雙膝跪下,抽泣不止。
什麼也沒有去想,他隻是不停地流淚,好像要把十五年來的眼淚全部留在這裡。
記不得跪了多久,夜至後半,沈燃香才終于離去。
沈燃香哭了個頭昏眼花,爬起來也十分艱難,邁下台階,踉跄了一腳,磕磕碰碰地跌進了皇陵深處。
邢國開國高祖的靈牌供奉于此,沈燃香一頭撞上了石碑,沉悶的一聲響,靈位背後掉出了什麼,砸到他懷裡。
沈燃香吓了一跳。
……誰人如此大膽,居然在皇陵裡做了機關?
今夜天空難得亮起了幾顆微弱星子,借着微弱光亮,沈燃香辨認着撿到的東西。
一把陳舊的……琴?
之所以不敢馬上确認,因為這把琴和他見過的都不一樣,琴身是一痕彎月的形狀。
琴有四弦十二品,沈燃香試探着彈了一下,琴弦滞澀,聽不見琴音奏響。
随即他就明白了原因。
琴身裡藏了個物件,所以才撥不動琴弦。
沈燃香把琴放倒,從琴身裡摸到一張圖卷,灰撲撲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圖卷封得很緊,沈燃香無意碰到的瞬間,光芒驟顯。
沈燃香目睹異象,無名悸動起來,還不等他出手,圖卷自行松動,在他眼皮子底下全然地鋪展開了。
片羽吉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圖上沒有畫,也沒有一個字,隻留空白。
卻是冥冥之間,浩瀚畫面和語言憑空閃現在沈燃香的腦海。他的靈識涉入其中,好似遨遊過漫長無盡的光陰,回到現世,隻過去彈指一瞬。
“……太胥圖?”
不知不覺,他脫口而出圖卷的名字,念出了一個陌生的,聞所未聞的詞語:
“三、味、火?”
=====
奔忙了整晚,沈燃香折回太子府,關死宮門,剛轉過身去,和沈欺遇了個正着。
看樣子再不回來,沈欺就要出門找他了
四目相對,沈燃香頓時低下腦袋:“我找遍了皇宮,沒遇到國師……”
想來想去,他還是隐瞞了被祝解憂拒絕的事。
毫無進展也算意料之中,沈欺見他沒事,提着的心落了地,輕輕應聲:“先去休息吧。”
沈燃香低着頭沒動,沈欺擔心有異,視角下移,不待他看個仔細,沈燃香摸了摸肚子,大聲道:“一晚上沒吃飯,餓死了!”
“我還從沒試過下廚呢,”沈燃香說得飛快,偏過頭,擺出頤指氣使的架勢,“現在也沒事做,讓我去玩玩,你别攔着啊。”
丢下這話,不管沈欺怎麼回應,沈燃香自顧自跑去了膳房。
沈欺眉心微蹙,對于沈燃香的突發奇想,雖有些疑思,看在無關痛癢,仍是由着他了。
沈燃香走得遠遠了,舒出一口氣,這才把頭擡起。
臉上明晃晃挂着兩隻腫得通紅的眼睛。
一個晚上哭成這鬼樣子,不能讓沈欺發現了,怪丢人的。
隻是,沈燃香撓了撓頭發絲,愁得很:怎麼就急昏了頭,扯出來一個做飯的借口呢?他連竈台都沒摸過啊。
沈燃香騎虎難下,憑借少的可憐的記憶,摸到太子府膳房。
府上稍微值錢的器物早被席卷一空,沈燃香翻遍了膳房的壇壇罐罐,隻有幾袋米糧能用,他苦思冥想,決定化繁為簡——煮一鍋白米飯。
生火、架鍋,淘米、炊飯,沈燃香不至于兩眼一抹黑,但也足夠笨手笨腳,足足在膳房裡折騰了兩三個時辰,總算端着兩隻碗出來了。
沈燃香進屋放了碗,生疏地擺上筷子勺子,小跑着叫來沈欺。
他有模有樣地請沈欺先坐,沈欺打量了一會兒食器擺設,神情細微變化。
以沈燃香這陣子的閱讀理解,那八成是個“我以為你隻是說說,你竟真的會做飯”的意思。
沈燃香莫名的緊張,推過去其中一隻碗,揭開碗蓋。
光秃秃的木闆充作飯桌,盛飯用的碗做工非常簡陋,灰白色搪瓷,一點花紋也沒有,摸起來手感粗粝,碗口還分布着幾絲裂痕。
而碗裡的飯,也許不能稱之為飯。底面燒糊了,一顆顆四分五裂的米黏在碗底,上面仍然湯湯水水,渾濁米湯占了半碗,湯裡漂浮着幾片大小不一的山楂。
怪隻怪膳房的名貴器皿被宮人洗劫一空,桌上這兩個寒酸的搪瓷飯碗是最完整的了。沈燃香給它們洗刷擦拭好幾遍,中途還磕碰着幾次,好在沒摔壞,完整地端了出來。
一個人手忙腳亂,沈燃香把一鍋飯煮得亂七八糟,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他異想天開,直接切了幾片糖漬山楂放進去,試圖改成一碗粥。
結果怎麼樣,一目了然。
“……好像不太行,”飯出鍋之後囫囵舀了出來,沈燃香完全沒細看,揭開碗是這副賣相,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要不還是倒了吧。”
沈欺沒聽到他說話一般,左手動了筷。
沈燃香在旁邊局促得要命,坐着往後挪了挪,愁于面對沈欺的評判。
沈欺咽下一口,停頓幾許,沈燃香的尴尬達到頂峰的時候,施施然道:“能吃。”
沈燃香:“啊?”
他居然這樣說了,肯定很不錯!沈燃香信心抖擻,下手夾起一筷山楂飯送進嘴裡。
隻嚼了一下,整張臉皺成一團。
太難吃了。
他想吐,被沈欺盯着,咬咬牙,艱難地吞下去了。
“明明很難吃啊。”他苦着臉道。
沈欺眉峰一動:“你親手做的,吃不完?”
“誰說我吃不完了,”沈燃香被激起奇怪的好勝心,“看着吧,我一定能比你先吃完。”
窗外是昏沉黑天,室内微光爍爍,碗筷相碰,叮當輕響。
沈燃香埋頭對付着此生最難吃的一頓飯,卻是從前再美味的佳肴全沒有過的心情。他叉起一塊山楂往嘴裡送,對面的人突然放下碗筷:“昨晚怎麼了?”
追究來得猝不及防,沈燃香吓得手抖,山楂掉回了碗裡。
“沒,沒什麼啊。”他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看沈欺。
他從膳房出來,一身行頭弄得灰撲撲的,眼角鼻子粘了灰塵,是刻意沒仔細收拾,想掩蓋哭得紅腫的眼睛。
這點小心思實是瞞不過沈欺。
他不想說,沈欺不戳穿他,當作無事發生,執箸挑去一塊焦糊的米粒,看似信了。
沈燃香更心虛了。
扒了幾口飯,食不知味。他躊躇再三,隻道:“陛下她……過世了。”
沈欺愣住了。
往事忽來又去,他眉眼間拂過一縷傷色。
寬慰言辭一概顯得乏力,也隻能道:“……節哀。”
“沒關系,我已經好多了,”沈燃香強自打起精神,“一味傷心也沒用,是吧。”
氣氛稍顯壓抑,沈燃香有意打破沉悶,拎出一件好事:“其實我偷聽到一個消息。”
“皇城要辦一個宴會。”他神秘兮兮道,“宴會那天,外面的家夥們肯定會放松警惕。你的腿傷不是快好了嗎?你的本事,再加上障眼法,我們不愁逃不出去。”
“宴會?”沈欺算了算日子,了然,“明日三月三。”
皇城裡慶祝的宴會,八成就是上巳春日宴了。
“三月三?”沈燃香訝異,“那不就是我的生辰嗎?!”
皇宮天象不辨日夜,沈燃香早忘了今夕何夕,聽沈欺提起,後知後覺,明天是他的十六歲生辰。
“是嗎。”
沈欺狀似頭一次聽說他這個生辰,提議道:“明天做長壽面,你要吃麼?”
沈燃香頭腦一熱:“要!還要加一支糖葫蘆!”
嚷嚷完了,才感到不合時宜:都什麼時候了,他未免高興得過于忘形。
他馬上收斂回來: “我随口說說的,不算數,你說了算。”
沈欺看在眼裡,最近沈燃香被磨煉,或者說被摧折得越發明白事理了。
這樣的感受,今天尤其明顯。
沈欺大方道:“可以。”
“不急,”沈燃香慎重補充道,“你先把傷養好,明天做不成也沒關系,出去以後再說。”
沈欺聽了,側過身子,翡色雙瞳對上他的眼:“倘若脫出此境,離開了皇宮,你要去往哪處?”
……去哪裡?
沈燃香被問住了。
他從小到大沒走出過皇城,思考了片刻:“我……我還沒想過。”
“不過,要是可以的話,”他懷着憧憬,道,“我想當個劍客。”
“像是江湖故事裡的那種大俠,”慢慢的,沈燃香勾勒出幾個畫面,“可以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到處都有認識的好朋友。最好……再開個客棧,有個歇腳的地方,不出門的時候,就請朋友們過來一起玩。”
沈欺眸光漸軟。窗前風雨飄搖,又将這份不為人知的柔軟吹散了。
“你不是會功夫嘛,到時候能不能教我練劍?”沈燃香暢想至關鍵的一環,捏着筷子問他。
沈欺如實相告:“刀劍之術,我隻知皮毛。”
“劍招之外,”他又道,“其餘内功心法,你若是想學,可以一試。”
“那太胥圖的仙術呢?你會嗎?”沈燃香脫口道。
登時,沈欺面露古怪:“何來此問?”
沈燃香眼神閃爍幾下,掩飾般的扒拉着飯碗:“我聽說……神仙把法術留在了太胥圖裡。你見識比我廣,沒準接觸過呢。”
“假如傳說是真的,”沈燃香無意間抓緊了筷子,向沈欺求證, “是不是用了太胥圖的仙術,就有可能……把怪物趕走?”
他想問的竟是這個。
沈欺隻當是昨夜沈英檀之死,沈燃香為此受到震動,千方百計地急于逃離皇宮,求助無門,以至于想到了太胥圖。
青年長睫翕動,五味雜陳。
透過語氣天真的少年人,他如同看見十五六年前的自己,同樣寄托着不切實際的幻夢。
而後猛然落空。
沈欺淡淡道:“太胥圖被人藏了起來,在一個不為人知之處,至今不見。”
“況且,無人可以打開它。”
沈燃香喃喃:“沒有人……?”
沈欺:“命定仙途之人,才能開啟太胥圖卷。這樣的人物,十國窮遍疆土,從來未得。”
“啊。”沈燃香露出一個頓悟的表情,“……是這樣的啊。”
聲音很輕,近似絮語。
風雨漸收,兩隻飯碗見了底,沈燃香自告奮勇,包攬下刷碗的差事。
笨拙地清理好桌面,把碗筷歪歪扭扭地疊到一起,沈燃香端起碗,頭頂突然癢癢的。
他深深呼吸一遍,蹬蹬蹬走到沈欺旁邊,大着膽子拽了拽沈欺的袖子:“好像有點東西沒擦幹淨,你幫我看一下,行嗎。”
沈欺低下頭,仔細看了看。
沈燃香兩眼眨也不眨,瞄着沈欺抽出一方細布,拭去他頭發裡的細碎灰塵,順帶把他鬓角縫隙一點灰撲撲的印子輕輕擦掉了。
“好了。”收回左手,沈欺看着他,“還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了,”沈燃香笑了起來,一切如常,“等會收拾完還要休息,我先走了。”
沈欺:“嗯,早些休息。”
沈燃香點點頭,抱着碗筷,騰出一隻手揮了揮,笑着同沈欺說:“明天見。”
=====
步出殿門,走過了有一段距離,沈燃香背過身去。
天色陰晦無比,遮住他的神情。
黑夜裡,一線淚光稍縱即逝。
“……對不起。”
沈燃香肩頭聳動,鼻腔逸出微弱的泣音。
從回到太子府開始,他竭力假裝出來的那副輕松神态,消失殆盡了。
對不起,我又騙你了。
……哥哥。
沈燃香摩挲着長命鎖,從袖子裡翻出一幅破碎的畫像。
是他昨晚偷偷去刑獄司,找了好久好久,從久遠的十國通緝令碎片裡拼湊回來的,沈庭樹和月深鈴的畫像。
原來他的爹娘是這樣子的。
他都不記得了。
沈燃香把畫像收進衣襟,貼近心口的位置。
他又對沈欺撒謊了。
三月三的上巳宴會是真,趁機一起逃出去是假的。
沒有什麼逃出去的計劃,也不會有離開皇宮的以後。
風雲攪動,血煞呼嘯。
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沈燃香,皇宮裡的那隻魇魔,馬上就要掙脫禁制了。
到那時,全天下都會淪為皇宮的慘狀。
如果真的走到那樣的地步,逃出皇宮之後,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任何人會來救他們。
既然沒有人來救他們……
夜空下悄然顯現一張空白的圖卷,飄至沈燃香跟前。
他的手指碰觸到圖卷,不由得往後退縮了一些。
很快,他吞下哽咽哭腔,再不猶豫,攥緊了它。
=====
黑風蔽日,邢國皇宮封鎖在一片污濁風雨之中。
煞氣源源不斷地溢出,所過之處血花四濺,殘存的生氣一個不留。那隻魇魔化出本形,掙脫困住它的禁制,毫無禁忌地開始了屠戮。
魇魔腳下屍山血海,那些幸存兒連發出呼救的時機都不能得到,便被邪煞吞沒,拖進了怪物的腹腔。
它欣賞活人驚恐逃竄的樣子,放聲大笑,進食的速度越來越快,像捏死一群螞蟻。
狂暴風雨,煞氣濃烈,深紅的血,非人的猖狂尖笑,鑄就一座人間煉獄,讓人無法逃離。
沈燃香抛開身後稍顯安全的來路,直奔煉獄源頭,來到最接近魇魔笑聲的地方,解開了障眼法。
魇魔吐出齒縫裡的碎肉,扭頭發現了他。
哪裡冒出來的小孩兒,頭腦不靈光,來送死的嗎?
哦,它想起來了,是那晚被女皇帝壞了事,沒能吃掉的一塊好肉。
魇魔口水直流,嘴角咧到耳根,一躍而起,朝沈燃香撲了上去!
——驟然一張圖卷展開,阻隔了它的動作。
太胥圖。
魇魔大意受了一擊,震出幾丈遠,面目猙獰變化,蓄勢再起。
沈燃香目不斜視,迎向那隻可怕的魔。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祝解憂謄抄的這句詩文,他一直不懂。
為什麼呢?
明明知道渡河會死,為什麼還要去?
僅僅是一晃神,魇魔逼近前來。
公竟渡河。
是嗎,是這樣的啊。
“你是不是……為了堕河而死呢。”
死河浩浩湯湯,收割人命如蝼蟻。如此渺小的凡人,也許隻有堕入河裡,才能摸索到救命繩索,抵擋住巨浪的吞噬啊。
黑風煞氣迫近眉睫。
沈燃香擎着卷軸一角,指節發力。
一束火焰,從太胥圖剝離出來,在他掌心裡綻開。
昨夜,他誤入皇陵,因緣巧合得到了太胥圖。古老圖卷開啟,他神遊天外,靈識卷入圖中走過一遭,到最後,看見一簇火苗。
一念南柯。
沈燃香回到現世,掌心殘留着火光餘熱。
陌生而熟悉的記憶出現在他的識海裡。
三味火之術,無師自通。
此時此刻,落腳處全然是猛烈刺骨的惡意,沈燃香費盡力氣站穩腳跟,護着三味火,按了按心口緊貼的畫像。
魇魔翻滾一圈,咆哮着彈起身。
太胥圖上殘留的些微靈氣擊落了它,憤怒使得魔物發狂,它橫沖直撞,纏身煞氣徹底失了控,無序地朝四面八方延展開去,淹沒了整座皇宮!
惡煞騰空而起,剪滅了微弱火光。
“凡人的小把戲,受死吧!哈哈哈!”滾滾黑煙裡,浮現魔物扭曲的面孔。
可是下一刻,它便無法笑出來了。
撕開血色陰風,熊熊火焰燒了起來。
勢不可擋,熾烈燎原。
那是三味火。
以太胥圖為媒,命有仙緣之人以魂魄作引,自願獻出血肉命脈為香,燒起來的三味火。
“嗬、啊!!!!!”
火焰貫穿魇魔的身體,陣陣痛吼爆發而出。
漫天火光,似要焚盡天地,燒盡魔物降下的兇煞之氣,驅走了皇城裡盤桓多日的腐朽陰怖。
天光忽暗忽明,一道快到看不清全貌的身影由遠及近。
沈欺是在沈燃香離開後發現異常的。
明明說了回去休息,然而沈燃香走後不久,布在太子府各個角落的機關動了。
有人進出太子府的時候,機關才會觸動。
心念電轉,沈燃香細微的反常舉動都變得有迹可循。沈欺無端心悸,飛身穿過檐壁,追來火光最旺盛的這處地方。
這裡是兇險的源頭,魇魔卻不複肆無忌憚地作惡。
宮牆上空淌過流星火雨,三味火與魔物煞氣殊死相博。火焰的源頭,是一個少年人。
火焰環繞着他,他的全身都在燃燒。耀眼明光,闖入沈欺的眼睛。
肉體凡胎,不能見三味火。
但那是他的血親啊,因而,這場火讓他看見了。
“沈燃香——!”
聽到他的呼喊,少年人回過身來。
三味火灼灼燃燒,不知是他的血裡淌出了火,還是火焰點燃了他的血。
他還是沒成功瞞得住沈欺。
眼淚掉下來,熔成了一朵火花。全身上下痛得要命,沈燃香還是笑了,笑得很開心,現出兩個梨渦。
是沈欺和他相見以來,他笑得最像個十五六少年的一次。
“怎麼還是沒有瞞過你啊,”沈燃香故意不服氣道,“我還以為自己裝得很好呢。”
三味火不涉凡間事物,沈欺感知不到火焰的熾熱,卻連眉心眼角都灼燒得發痛,喉管裡注入鼎沸熔漿一般嘶啞:“沈燃香,回來。”
沈燃香沒聽見似的,避開了他的靠近,自顧自地說:
“對不起。”
“我騙你了。”
“還有,之前騙你的那幾次,是我錯了。”
“要是有一天,重新見到爹娘,見到你們的話,希望我不是這個樣子,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
“你要逃出去啊,”沈燃香眨了眨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面叫他,“哥哥。”
話落,他和火光融為一體,朝着魇魔的方向,一躍而下。
沈欺毛骨悚然,眼前冒出支離破碎的轟鳴幻影,他毫不顧身沖進火海,拼命地拉住那隻長命鎖,隻抓住一手虛空——
“沈燃香,你給我回來!!沈燃香!!!”
“沈燃香!!!!”
浩大火勢并不因他的呼号而停歇。
百年難遇的仙道之材,本應該禦天風斬萬裡浪,正因為是過人的天賦,燒成的這場三火才何等熱烈。
三味火燃盡一切,它是如此決絕,因而如此瑰麗。
靈火鎮壓魔物,也将少年人的命魂燃燒殆盡。
沈欺伸出的手隻夠着一縷餘晖。
火光漸熄,搖晃着他慘白無血色的臉。
震耳欲聾的死寂席卷了皇宮。
他茫然四望。
以往的沈疑是渴求自由自在,後來他才領悟,“自在”二字才真正令人畏懼。
明日三月三,皇宮外春山繁花,擊鼓奏樂,歡歌慶祝着即将到來的春日宴。
這偌大的人世間,再沒有他的牽挂之事了。
沈欺于是知道。
他真正地自在了。
=====
廢墟深處興起細碎的異響。
沈欺魂不守舍,不知何處去,無意一瞥,瞳孔便凝住。
微薄黑氣彙聚起來,急促的幾聲吼叫後,一隻大張獠牙的魔物赫然現形。
……那隻魇魔還活着。
魇魔拖着破損的身軀,以畸形的姿勢向宮門行進——它急需食物,要更多鮮美的食物來休養傷勢!
沈欺仿佛叫噩夢魇了神思,長久無法回神。
它還活着。
如果這樣都殺不死它,如何才能……
太陽落山了。
晝夜交替時刻,殘照如血。
天空忽然裂開了縫隙,破開兩界之隔,當空走下一人。
重重黑影環繞着他,是個男人的身形,面容不能分辨,隻能依稀瞧見一點剔透的光,像是右耳處别着一件飾物。
他行走空中如履平地,聲線死闆不若任何的活物,甚是瘆人。
“魇。”
魇魔聽之一栗。
“谷主?!”
刻在魂魄裡的懼意,使這隻猖狂魔物當場跪下:“谷主諸事繁忙,怎有閑暇駕臨人世……”
那人道:“仙魔二界交戰,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伏鋒,不過是趁此豐滿羽翼。此種用意,你該是明白的。”
魇魔心慌意亂,忙道:“如谷主吩咐,我等潛匿人間散播太胥圖流言,誘使人界十國争搶秘寶、屠殺修道人士,趁亂吞噬道人靈脈。”
“隻是,隻是路遇一隻解憂,叫它用計謀捉了,囚在宮裡無路可去,這才吃些人牲果腹……”
它前半說辭确實不假,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暗地裡卻趁着仙魔之戰籌謀漁利,逢魔谷主重奕派它下界,就是為了掠奪凡間道人的法力,充作己用。
普天之下道人絕迹,大批修道者離奇失蹤,其他死的死藏的藏,離不開魇魔的煽動。
太胥圖傳言早已有之,魇魔稍作挑撥,引發十國争搶。為了争奪太胥圖,十國殘害修道人士,魇魔趁虛而入,汲取那些慘死道人的靈力,僥幸存活的則送進逢魔谷,作各種殘忍的用途。
但魇魔貪婪,人界嘗了葷腥後沉迷此道,它不知滿足,直到被祝解憂設下的禁制困住,延誤再三,遲遲不能回逢魔谷複命。
黑影下的人語調不變:“我遣你前來人世,意在取得修道者之功力。你卻因貪食在此停留,誤我機要。”
“谷主,”魇魔打了個寒顫,瘋狂地磕破頭顱,狼狽不堪,“但求谷主聽我解釋,我……”
重奕封住了它想說的話:“你令我甚是失望。”
魇魔恐懼的表情凝固在他平靜的論斷裡,一刹那,魔物半分反抗的時機也沒有,輕易地被碾成了塵埃。
沈欺旁觀至此,眼瞳隐隐一動。
掩飾得再微弱的氣息也逃不過重奕感知,正待抹殺個徹底,有人臨近前來。
一個鎮定得反常的凡人,碧綠的眼睛裡竟看不到對于魔族的畏懼。
重奕提起了毫末的,但對于他而言,可以算是明顯的興趣。
他俯視凡人,全無感情,道:“你命無仙緣,倒是修魔之身,不如随我入魔界。”
“若是經得住魔界試煉,”他示意魇魔消逝的地方,“它逢魔谷使者的位置,就由你來接任。”
魔族周身極為純粹的惡,而沈欺已經不知畏懼。
他清楚地聽見了,魔物們說道,他們是逢魔谷的魔族。
迷惑十國,擾亂人間,害他親族慘死、天下無辜受難的罪人,原來不隻在十國。
不隻在人間。
逢魔谷,那裡才是更深的禍端。
沈欺筆直朝着那隻魔走去。
他不會想到,很多年之後的有一日,他将踏足仙界,雪擁雲瀾的壯闊景緻盈目,他登上觀鏡台,天地對他發問,那時他會答:“堅守己道,任人評說。”
“是對,是錯。”眼下的他叩心自問。
身前這條路是對?是錯?
答案他也無從得知。
隻是須臾,選擇已然湧現心中。
——孰對孰錯,是或不是,不在所見。
“是非對錯,此心為鑒。”
他隻知道,他們耗盡生死也撼不動的魇魔,在極惡面前,僅僅是滄海一粟。
想要除去這樣強大的魔物,隻有比之更惡、更甚,才能做到。
他要毀了逢魔谷。
心裡這般想着,他沒有流露分毫。
少年時随父母避居世外,後來困于暗街十尺之間,而今他再沒有了顧忌,是天地間真正自在的人了。
他卻向前一步。
自願踏進了更廣闊、更殘酷的……
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