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難明。
太子府殘存着怪物留下的足印,度過驚魂一晚,沈燃香料想難以入眠,卻久違地睡了個安穩覺。
一壁之隔,沈欺守在堂前,倚牆假寐。
沈燃香從床鋪裡探出腦袋,餘光遠遠地追随到他的一小塊影子。
剛才的夜談不了了之,沈燃香沒能從沈欺那裡問出些什麼,失望在所難免。
沈欺越是避口不談,沈燃香越是忍不住猜測……
他稀裡糊塗地想着,漸漸睡着了。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寝殿裡不見人影,沈燃香一陣心慌,着急忙慌地爬起來,在窗外尋得一抹修長的背影。
沈燃香的心這才安回原位。
碧瞳青年正在練箭,他慣用左手,此刻手擎數箭,錨定遠方一處,拉弓,箭矢齊發。
他的姿勢實在漂亮利落,箭技百步穿楊,沈燃香暗暗叫好。
然而沈欺注視着某處,神情凝重。
順着他的目光,沈燃香看到一支落地的箭镞。
——有一隻箭,射偏了。
沈欺瞄準的方位,是昨晚怪物出現的位置。
察覺到這點的時候,沈燃香恍然發覺,雖然很輕微,輕微到可以忽略不計,沈欺的尾指……在顫抖。
沈燃香才意識到——
他也在害怕。
面對無可撼動的危險,恐懼本來是镌刻于心的本能。
隻不過這個人,他把懼意刻意隐藏了起來,從不曾表露出來。
其後三兩天,怪物不再來襲。
太子府緊鎖的宮門将一切隔絕在外,幾乎能讓沈燃香以為,之前的慘禍隻是一場噩夢。
隻有宮闱萦繞的血腥氣、頻頻響起的哀嚎,昭示着噩夢仍在延續。
躲藏在太子府,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雪上加霜的是,宮殿裡的餘糧将要耗盡了。
沈欺的腿受了重傷,自從背着沈燃香上藥被撞見之後,沈燃香就不準他這幾天再出門冒險了。
思來想去,沈燃香決定親自出去一趟。好消息是,他學得時靈時不靈的障眼法最近開始起效了。
他和沈欺說到這個主意,立馬被喝止。
沈燃香不服氣,當着沈欺的面展示了一通障眼法,等他确認真的看不見,又軟磨硬泡,才換來了一個勉強同意。
勒令他早去早回的那種。
沈燃香連連稱是,已經完全忘記了去想,為什麼他現在大到出個門、小到吃個糖葫蘆,都習慣了去請求對方的許可。
施展過障眼法,這段時間以來,沈燃香終于得以踏出太子府的門檻。
将将出了太子府,沖天惡臭彌漫,沈燃香一時暈眩,險些作嘔。
舉目四望,宮殿到處流淌着粘稠的血水,路旁随意地丢棄一具具屍首,細看,布滿了啃食的痕迹。
恢弘皇城千瘡百孔,一派超乎尋常的死寂。
猩紅環繞宮牆,屍骸填道,蠅蟲聚擁,活似人間煉獄。
脊骨惡寒陣陣,沈燃香摳了摳掌心,捂住口鼻,硬着頭皮撐了過去。
他逼迫自己不去聽、不去看,那些畫面和氣味依然一擁而上。
牆角邊一堆殘肢斷臂,裡面有什麼事物在蠕動,是一個人,挪開死屍手腳,爬了出來。
那人的身體髒臭慘不忍睹,一張滿是血污的臉,早就看不出人樣了。他才爬出來,又折回屍群裡翻找着什麼,直到扒出一具同樣髒得看不清面容的殘破屍首。
那人逸出一聲嗚咽,崩潰了一般,癱倒在殘破屍首前。
髒污的臉上涕泗橫流,随即他驚恐地左右張望,唯恐哭聲又引來了怪物,急忙把手掌塞進嘴巴裡,堵住喉嚨裡的痛哭聲。
沒有人發現,陰暗的屍山裡躲藏着一個活人,全身聳動,無聲地哭号。
可是沈燃香看見了。
看得很清楚,那個人痛哭流涕,悲号連連,重複念着一個字。
他是對着那具殘破的屍首,失聲悲泣到:“娘。”
沈燃香心弦驟然繃緊,舌尖感受到一種既苦又痛的滋味,不忍再看。
皇宮遍地慘死的這些屍首裡,有逃不出皇宮的臣子宮人,也有被宮外之人丢進來飼喂怪物的流民奴隸。
吃人怪物被束縛在皇宮,宮外人士屢次圍襲失敗後,深知對付不了怪物,遂放棄邢國皇宮,期望怪物安心待在裡面。
為了穩定人心,他們甚至封鎖皇城,不惜把皇宮變成一座吃人的牢獄。
可是他們怎麼能肯定,怪物永遠都走不出皇宮?萬一哪天它出去了……
全天下都會淪為這樣的光景。
沈燃香畏懼再想象下去。
占據皇宮的到底是一隻怎樣的怪物,他至今不明白,沈英檀何以招來了它。
宮樓毀壞,滿目瘡痍,沈燃香惶然伫立,雙腿沉重,如同注滿了鉛塊。
天地蒙蒙,一介凡人渺小如微塵。
一念絕望陡然擊中了他。
沈燃香仰望遙不可及的天外,喘不過氣來。
天上會有神仙嗎。
如果有神仙,為什麼怪物吃人了,神仙還不出現?
如果根本就沒有神仙,如果神仙也幫不了他們……還有誰能救他們?
還有誰啊,還會有這樣的人嗎。
……有的。
沈燃香猛然回神,記起他此行目的地。
有一個人可以幫他們。
如果他還在的話。
沈燃香的呼吸急促起來,直往國師府奔去。
=====
通向國師府的近道被火藥炸毀,沈燃香隻好另覓去路。
置身亂葬崗一般的皇宮,辨認方向變得很是困難。他繞來繞去,竟繞到了朝堂。
朝堂附近一樣灑落着四分五裂的屍體,沈燃香左右避退,小跑過長廊,堂前傳來幾聲響。
咔、咔、咔。
像是……骨頭被嚼碎的聲音。
沈燃香臉色嘩然一白,來不及轉身,迎面撞上了一襲染血的龍袍!
“沈英檀”,不,那隻怪物森然立着,擋在回廊深處。
它顯然是剛進食完,嘴角的碎沫混着血涎滴落。
沈燃香跑動掀起了陣風,怪物鼻子動了動,将脖子伸長到一個可怖形狀,森黑眼瞳随着風向盯了過來!
陣陣涼意從沈燃香腳跟竄至全身,他從發絲到腳趾都僵直了,拼命屏住呼吸,終于,瀕臨昏厥的關頭,怪物的腦袋轉了回去。
沈燃香眼前發黑,心有餘悸。
多虧障眼法的功勞,怪物沒能看見他。
怪物騰起非人的步伐,以扭曲的姿勢跳躍到龍椅上。朝堂裡屍山血海,龍椅附近尤甚,它跳上跳下,挑挑揀揀一番,叫嚷道:“不好吃!不好吃!都不新鮮了!”
這裡的殘屍都是怪物嘗過的,它厭倦了舊的食物,蹦蹦跳跳的,要去哪裡覓食。
猶如一把利劍懸于頭頂,沈燃香全身上下唯有眼睛敢動,提防怪物的動向。
怪物亢奮起身,忽然怪叫一聲,軀體搖搖晃晃,墜進龍椅裡。
——午夜降臨了。
一如先前每個淩晨,這具身體裡兩股相悖的力量互為拉扯,隻是這一次,身體裡那縷殘魂的反抗尤其強烈。
又是這道該死的靈契!這個女人和解憂訂下的靈契!!
怪物氣得跳腳,強硬地鎮壓殘魂,反而露出破綻,意識被靈契卷了進去,讓身體的主人奪回一線清明。
便在怪物被靈契困住的瞬間,這些天至今的第一次,沈英檀真正蘇醒了過來。
恢複神智的刹那,她怔了一怔。
旋即,她見到自己滿手的血沫碎肉,龍袍破敗虬結,腥臭滾滾,尾端拖出斑斑血痕。
無數不屬于她的記憶回籠:頂替了她身份的怪物、吃人、虐殺,以及……
邢國權柄一夜分崩離析,皇宮之下生靈塗炭。
眼前天旋地轉,沈英檀扶着龍椅站起來,站直了,俯視朝堂,眸光渙散,掃過宮殿每一個角落。
此地再不見縱橫捭阖的宏願,隻留屍橫遍地。
這般……都是她一手造下的嗎。
“我錯了嗎。”
沈英檀腦海空空,扪心自問:“是我的錯嗎,是嗎?兄長……月姐姐……我做錯了嗎?”
滿地屍骨無法給她一個答案,沈英檀瞳孔中一片绯紅,望見大團大團血紅的顔色,在她身後的龍椅上洇開。
那是她煞費苦心謀求的位置,她曾經立過誓願,不僅要做邢國的國君,還要踏平蠻國、一統天下,為此用盡手段也在所不惜。
九國在握,隻剩下蠻國。
離誓言越是近了,她越是等待不及,是無法忍耐曠日持久的交戰,更是為了給蠻國一記重創,她甘心不擇手段,不惜借用怪物的力量。
怎奈被反咬一口,全盤盡毀。
血泊裡的倒影不人不鬼,哪裡是君王的樣子,分明像隻惡鬼。
似萬蟻噬骨,沈英檀思緒逐漸昏沉,那隻怪物撕開靈契卷土重來,搶奪着她的軀殼。
魂魄深處,維系她清醒的那道靈契一寸一寸裂解開來。
于是沈英檀知曉,她再是不能不願,這便是終焉之時了。
……是她錯了。
她錯在妄想與未知之物合謀,反受其害。
又也許錯在更久,更久之前。
隻是愧對國祚,亦愧對了兄嫂,未能實現江山業,最終也不能再親手将燃香扶上皇位。
她食言了。
唯有一事稍得慰藉,她的長侄疑是,避過了當年災禍,當她也被瞞在鼓裡的時候,長大成人,親手報了十國血仇。
沈英檀不信天命,但若天命合該如此……
隻願祈求蒼天垂憐,庇佑兩個侄兒脫出這場災厄。
沈英檀咬破了舌尖,眸光一淩。
——她鑄下的錯,她該要償還,絕不會放任這隻怪物猖獗下去。
趁意識消散前,沈英檀摸索着,抓住了殿前沉重的傳國玉玺,後腦重重地撞了上去!
血花飛濺。
彌留之際,沈英檀忘卻了十國,忘卻了生來不甘忿恨的種種。
她仿佛回到豆蔻之年,回到了天真無憂的少女時節,聽到一男一女的呼喚,叫她:“英檀。”
“兄長,月姐姐。”
沈英檀露出久違的笑靥,向彼方走了過去。
傳國玉玺的尖角穿破顱骨,帝王身着染血龍袍倒下,迎來了永世沉眠。
長廊底下,沈燃香呆呆站着,如遭雷擊。
陛下清醒了過來,這是近來難得的好消息,沈燃香欣喜尚且不到中途,上演觸目驚心的一幕——沈英檀為與怪物同歸于盡,自戕了。
當空一記重錘,砸得沈燃香眼冒金星。
沈燃香眼睛通紅,揉了揉眼角,卻流不出淚。
難以比拟的悲怆萦繞于胸,恍惚無神,像是失了魂。
他麻木想道,陛下死了,怪物也死了,意味着……他們可以逃出去了嗎?
正當他打算解除障眼法,熟悉的、讓人顫栗的高亢笑聲環繞朝堂。
“哈哈哈,哈哈哈哈!”
“愚昧的凡人,哈哈哈!”
“難不成以為殺了你自己,我就會死嗎?”
沈燃香遽然驚醒,僵硬地挪動頸椎,尋找笑聲的源頭。
煞氣狂亂地湧動,一團事物從沈英檀的身體中剝離出來。
腥風血雨裡,走出了一隻真正的怪物。
它一下變作沈英檀的樣子,一下變成屍群裡各種死人的模樣,如此玩鬧嬉笑了片刻,才幻化出本身的形貌。
沈英檀自殺絕命,沒有能夠真正地傷害到它。它幹脆抛棄了凡人脆弱的身軀,顯出原形。
它擁有類似人的身體,但格外高大陰森,軀幹細瘦得驚人。嘴裡探出八節又尖又長的獠牙,釘住它曾經附身過的凡人帝王。
怪物大張開嘴,咬了下去。
沈燃香周身一栗,哪怕明明知道怪物看不見他,連連後退幾步。
怪物進食的聲響不絕于耳,令人毛骨悚然,他按住幾乎要迸出胸膛的心跳,奪路而逃。
=====
心口壓着巨石,沈燃香眼前發黑,慌不擇路地奔跑,兜兜轉轉,闖進了國師府。
國師府一貫門庭寥落,裡外冷冷清清。
這裡與以往并無不同,不見怪物侵擾過的痕迹,不沾染皇宮的血污,好似與世隔絕,窗外風雨俱無關。
沈燃香忽生一絲強烈的預感。
他要找的那個人,應該還在這裡。
因此他心下稍定,循着記憶,一路暢行無阻,迫不及待地推開一道房門。
果然,有人一身祭袍,背對着他端坐于屋檐下,正謄抄詩文。
“祝解憂!”
再見祝解憂,沈燃香竟是恍如隔世,不管不顧地向他跑過去,這一番跑得狠了,上氣不接下氣:“皇宮、皇宮裡有怪物!它吃人,吃了好多人……陛下她、她……”
說着說着,隐隐含了哭腔。
祝解憂任由風雨拂面,身形定如磐石,語聲平靜,甚至近于寡淡:“殿下,稍安。”
聞言,沈燃香頓覺一輕,奔波染上的滿身污穢去除不見,衣物修飾得煥然一新。
縱然神清氣爽,沈燃香無法鎮靜:“皇宮裡出現了一隻怪物,你知道不知道?”
“殿下所言之物,”祝解憂平視前方,所見又似乎不在前方,“是來自彼端之魔。”
“其名為,魇。”
魇……魔……?
那是……什麼?
沈燃香不經思考,嘴快道:“你怎麼會知道?”
祝解憂還沒有回答,忽而,沈燃香想起了那座關押怪物的隐蔽宮殿,想起了他偷聽到的、沈英檀與怪物的對話。
沈燃香睜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祝解憂,不可置信。
“怪物是不是……是陛下讓你找來的嗎?”
“如殿下所言。”祝解憂不作猶豫,承認了。
“既然是你把怪物困在宮裡的,”沈燃香愕然,“現在它失控了,為什麼你不去阻止?”
祝解憂答非所問:“借用魇魔的力量,是陛下之願。”
“我與陛下有過約定,助她達成這一心願。”
“将魇魔交予陛下處置,即為約定達成。此之後,當屬人間事。”
沈燃香:“什麼意思?什麼人間事?”
他再是蒙昧,也從祝解憂淡漠的面容裡抓住了些什麼。
“陛下已經死了啊!要是剛才你在的話,她就不會死了!皇宮裡那些人也不會死!”沈燃香心生恐慌,語無倫次,“沒有人能對付怪物了,沒有人了啊!皇宮裡的人全都出不去,他們,外面的人把這裡當成刑場!……祝解憂,你知不知道?!”
沈燃香撲到祝解憂面前,此時的他氣憤、恐懼、悲怆,無數情緒噴薄而出,讓他無法承受。
他推搡着祝解憂的肩膀,把祝解憂整潔的祭袍弄得一團糟糕。
可是霎時,祭袍恢複得一絲不苟。銀環衣飾系在原位,宛若從來不動。
祝解憂停筆,定定凝望着沈燃香:“非人間物,僅憑凡人之力,皆不能逮。”
不知是不是冷的,沈燃香打了個哆嗦。
他搓了搓攏在衣袖裡的雙手,仍然滿懷希冀,企盼國師出手解救。
随之,他等來祝解憂的後話。
祝解憂道:“此中因果,非我可及。”
清冷疏淡,似冰封泉流,淹沒了沈燃香的口鼻。
沈燃香一時聽不懂這話,臉上劃過一縷空茫,緩過神來,正對上了祝解憂的雙眼。
那雙眼睛裡照映出一個面色青白的人,惶惑無神,搖搖欲墜,好像失去了依托,下一刻就要崩塌。
是他自己。
照出他模樣的這雙眼睛,分明注視着他,又什麼都不在眼中。
沈燃香豁然徹悟。
他這才領會了。
“……你知道。”
“你是知道的。”
沈燃香自顧自呢喃一陣,目光丕變,步步緊逼祝解憂而去:“祝解憂,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他早該想到的。
怪物出現以後,祝解憂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皇宮毀于一旦,唯獨國師府獨善其身。
國師府得以保全,可證祝解憂對皇宮形勢了若指掌,避免了怪物前來滋擾。然而祝解憂一直閉門不出,因為……
“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沈燃香驚怒不堪,氣急攻心,“霍”的掀翻祝解憂手邊成摞詩文,劈手奪過他掌中墨筆,擲飛了出去!
庭院落得一片狼藉,沈燃香胸前劇烈起伏,恨恨道:“你隻是不打算管,是不是?!”
所以祝解憂和别人對他不一樣,所以他貪戀祝解憂的那點陪伴,到頭來不過是因為……
因為祝解憂不在意。
不在意沈英檀的性命,不在意皇宮存亡,自然也不在意他。
“殿下。”
祝解憂複又說了一遍:“此事關乎因果,非解憂可及。”
他這樣大鬧一通,祝解憂仍舊淡淡的,一如既往,包容他的任性。
原來那從來不是包容。
是不為所動罷了。
祝解憂靜靜看着他,因是跽坐的姿态,微微仰起頭。
他明明是被仰視的那一個,他才是真正身處滾滾塵世裡,被世外之人不帶情感地俯視着。
沈燃香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他可笑的期待,連同期待被辜負的怒氣,都一起沉入那道冷漠的眸光。
他來國師府是為了什麼呢,有什麼用呢。
沈燃香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倉皇四顧,像個迷路的孩童,做了太多徒勞的無用功,想不到要往哪裡去,隻覺得格外疲倦。
所見所聞如一個永不醒來的噩夢,徹頭徹尾将他魇住。
路邊人凄厲的痛哭回響耳畔,腦海席卷陣陣慘相,沈燃香心神大恸,痛苦地抱住腦袋。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胡亂摸了一把,摸到了滿臉的眼淚。
極度的驚悸令他一點顔面都不再在乎了,還有那麼多無辜的人即将慘死,假如眼前是最後一根能救下他們的繩索,他隻能用盡一切去抓住。
他屈膝跪下,聲聲哽咽,乞求道:“祝解憂,幫幫我們吧。你有辦法對付怪物的吧,這次算是我求你的,行不行?你……”
“太子殿下,”無論多少次,祝解憂巋然不動,“強求無用。”
沈燃香怔怔擡頭,看向他。
祝解憂曆遍人間,也從未見過那樣濃烈的眼神。
其時,他還不懂這道眼神的意味。
失落到極緻的痛楚,無力到極緻的怨恨。
沈燃香眸光暗淡下去,歸結為空洞洞的虛無。
他一廂情願視作救命繩索的東西,一開始就不存在。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沒能站穩,差點一頭栽倒。
“太子殿下……”祝解憂稍稍動了,意圖拉他一把。
“别叫我!”
“别再這麼叫我了!”沈燃香突然激烈地抗拒,“我不是……!”說着,失了聲,再提起嗓音,“我不是太子殿下,我是……沈燃香。”
他甩開祝解憂施予他無關痛癢的幫助,甯可絆倒在地,自己爬起來,平複了一會兒,道:“祝解憂,你就是個膽小鬼。”
“你真沒用。”
“……不對,沒用的是我。”
沈燃香垂下眼睛,口吻異常平靜,不斷對自己說:“……我才是最沒用的。”
以前他抗拒承認,之所以總在人前易怒、失态,是因為他在意又得不到回應,感到不滿足。
現在他想清楚了。
不重要了。
他不想要了。
其實他早就有了真正值得在意的親人。
沈燃香往房門退去,和祝解憂隔得越來越遠了。
一塵不染的祭袍飄動起來,似乎是它的主人想跟上前來。
“你走開。”
“不要過來了。”
沈燃香擦去眼淚,最後一次在這裡叫他:“祝解憂。”
年輕國師就站在那裡,他的姿态形容,和把路邊狼狽的太子領回來的那一天,沒有任何分别。
沈燃香對他說:“以後再也不要你陪我了。”
說着,他往祝解憂胸口丢了一團事物,頭也不回,轉身走掉了。
那事物撞到祝解憂的身上,散開了,叮叮當當,摔了一地。
是祝解憂送出去的銀色連環,已經全部解開了。
本來沈燃香想過,當他解開連環的這一天,必定要和祝解憂好好炫耀一番的。
他再也不要了。
=====
少年人的身影看不見了,國師府微薄的人氣随風而散,遺留一室幽寂。
祝解憂面無多餘的神色,不看身後散落的詩文墨筆,從滿地淩亂間撿起一個個銀環,繞在手掌心。
他端詳這副被人解開又丢棄的環飾,神态殊為尋常,與他曾經袖手旁觀人間每場風雨的時候,大概并無什麼不同。
故而就連祝解憂自身,都不曾發覺他正在出神。
祝解憂,這并非它的名字。
隻因它身為異族踏足人世,以國師的名目,司掌祭祝之職。為效仿凡人的習性,取祭祝其中“祝”一字為姓,以自身族群為名,化作一個人名。
它們解憂一族,本是通靈的異獸,上古有之,修行至深可化人形。
解憂自古是天地間的旁觀者,避諱與人相交,偶有流連人界的解憂,匆匆瞥下一眼即去,不問世間事。
祝解憂年少時遭一隻惡妖算計,被打入凡塵,困于蠻國荒山中沉睡多年。後來機緣巧合,沈英檀受到蠻國宮人戲弄,她孤身一人被騙進荒山,誤入法陣,幫助祝解憂脫困。
是以,祝解憂欠下沈英檀一個恩情。
按照族規,凡是落恩于人,當報之。
祝解憂與她結下靈契,答應她,可以實現她的願望。
沈英檀的願望便是登皇位、得天下。
她謀斷算盡,将邢國之君的位置納入囊中,斥軍踏破各國,施行苛政,收九國于麾下。至此,沈英檀猶嫌不夠。
她誓要一統十國,恨不能雷霆之勢粉碎蠻國皇權,她渴求一條最快的捷徑,哪怕手染無辜性命。
可惜解憂這個族類,是不能幹涉人族恩怨的。祝解憂答應她的願望已經是底線,再越界對凡人出手,卻是萬萬不能。
恰巧一隻魇魔來到人世,祝解憂奉了沈英檀的命令,設計将魇魔擒獲,畫了禁制囚困在皇宮,送到沈英檀手裡,任憑她用作制敵的武器。
于是有了今日局面。
不妨說,魇魔降臨人世,本身就屬于一則兇兆。
六界合該各安其處,魔族既然現世,必是天地動蕩。
祝解憂極目遠眺,天穹陰雲冥冥,四處頻發異象,驚雷如鼓,電光紅似烙鐵。
當下仙魔之間陷入鏖戰,仙界将整理戰線視為第一的要務,自顧不暇。魔界前有敵手後有内鬥,些許魔族便是咬準了仙魔兩界相争的空當,闖入凡間為禍。
即使是魔族,穿越兩界之隔絕非一件易事。
可歎的是,人界經年戰亂,戰場兇殺、普天災禍,争端和仇怨積久不散,倒成為了最适合招來魔族的誘餌。
魇魔就是這樣出現在人間,沈英檀見識過它的力量,想要收服它為己所用。她唯獨懈怠了刹那,被魇魔占據身體,清醒後回擊魇魔不成,反而殒命。
沈英檀死去,靈契自毀,她的願望一同作廢了。
失去願望,恩情就此斬斷,祝解憂沒有理由再觸及塵世。
他無法應承沈燃香的請求,阻止魇魔也罷,救助凡人也罷,皆不在他的命數裡。
正如他不必向沈燃香解釋這些因由,更不必告訴沈燃香,被困荒山法陣的那許多年裡,他修行受阻得嚴峻,單是困住魇魔已然耗費了精神,何談要與現今氣焰強盛的魇魔正面相抗。
這隻魇魔,也許它很快就會沖破他畫下的禁制,即将踐踏人間,食人如蟻,使得遍野蕭索,千萬人永無甯日。
但那終究是世人一手造下的命數,與解憂無關。
祝解憂合起掌心,散開的銀環首尾相扣,再次連成一隻解不開的環。
他不應涉身其中。
=====
沈燃香撐着一副失魂相走出了國師府,前路渺茫,他陷進雲霧裡,在皇宮裡漫無目的地遊蕩。
回過神來,竟然到了皇陵。
沈燃香不記得是怎麼走到這裡的,迷茫地轉了一下眼珠,不知所措。
該怎麼辦,要回去和沈欺說嗎。
他們無論如何都打不過魇魔,哪怕送了命都沒有用,隻會被它吃掉而已。
宮外那些人砌死了宮牆,截斷所有出宮的路,就算他有障眼法,卻無路可走。
沒有人會來幫他們。
一個也沒有了。
該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嗎。還是說……隻能等死嗎。
沈燃香深深陷入絕望,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滾落在石階上。
晚風微涼,吹動陵園松柏簌簌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