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天氣忽雨忽晴。
冷暖交替反複,沈家的小嬰兒沒躲過風寒侵襲,日裡夜裡咳得臉蛋通紅,多虧一家人輪番照顧,才逐漸好轉。
沈燃香一場大病生完,耗盡了藥房裡幾味藥。出于這個由頭,沈疑是趁勢将庫存全部盤查了一遍。
眼看不少藥材快要見底,沈疑是有個打算,列滿一張單子,背起竹簍,和爹娘說想要出門去采藥。
“路上兇險,”月深鈴娥眉蹙起,果然放不下心讓他獨自出門,“娘和你一起去吧。”
沈疑是搖搖頭:“娘在家好好休息,”道,“爹留下來照顧娘,我沒問題的。”
沈庭樹還沒開口呢,這就被堵了回來,隻能換個方式勸道:“疑是,藥材的事不急于一時。再者嘛有些藥長在别的山裡,沒那麼容易找到的。”
沈疑是仍說:“爹說的我都清楚。但采藥耽擱不得,我有把握,不會做逞強的事。”
“爹從小就能出宮遠遊,”小少年口吻堅定,“總有一天,我也要學會自己出行的,晚不如早。”
“三天,”他定下一個期限,“三天到了我就回家,在外面遇到難處了也會及時回來,爹娘放心。”
說得有條有理,夫妻兩人便無法再說出阻攔他的話了。
孩兒長大了,出門曆練也是好事,尤其以他們家的境況而言。隻是……長大得也太快了些,快得驚人了。
沈庭樹感慨良多,幫長子把乘願弓系穩了些:“等你回來,爹給你做好吃的。”
這是同意了。
沈疑是轉而瞧着他的娘親,面上含蓄的希冀。
月深鈴無奈,走進了屋子裡,不多時回來,捧着一小包輕便的行李,裡面還添了盒槐花酥。
“一路順心,”她将整理好的行李給到沈疑是手裡,輕輕抱了抱他,言語如潺湲的柔波,“記得早點回家。”
“我會的。”沈疑是鄭重道。
月深鈴目送他轉身而去,心中忽地一悸。
“庭樹,”她切切道,“我總有些擔心,疑是他……”
“不會有事的。”沈庭樹執起她的手,安撫地拍了拍,“疑是的功夫擺在那兒呢。再瞧瞧他寫的,去哪裡采什麼藥草、哪些值得提防的,全都想得明明白白了。”
“說的是,是我多慮了。”月深鈴憂色稍緩。
晨曦拂落,小少年的身影漸漸淡出二人視線。
沈疑是跨過庭院,門前白馬正懶散地曬着太陽,看見來人,相熟地湊到他前頭。
“大發,我出門一趟,”沈疑是摸摸它雪白的鬃毛,“回來給你帶好吃的馬草。”
白馬快樂地蹬了下前蹄。
“走啦。”
沈燃香戴好面具,背着行囊,乘着晴朗的日光出發了。
四五個時辰後,日暮黃昏。
白馬打了個響鼻,陡然從小睡裡驚醒。
它的雙目銅鈴兒一般瞪向主人房間,呈現一種莫名的焦躁迹象,撅起馬蹄,似乎試圖掙開缰繩。
同一時刻,數裡開外,一支詭異兵馬集結于深山腳下。
數量龐大的追兵将山嶺邊緣包圍起來,行動有素,服制卻雜糅,不屬于任何一脈軍隊——他們是來自十國的追兵,受各國貴族指使而來,今日要從賊人手中奪回太胥圖。
幾個追兵首領聚在一處,商談道:
“哼,總算是找到他們了。”
“這一對叛逆狡詐得很,能在十國眼皮子底下躲過好幾年!幸虧晌午巡山的暗哨迷了路,誤打誤撞發現了山裡有蹊跷,他們此刻一定還在裡面!”
“埋伏已經設好了,今天一定要捉住他們!”
“萬一他們不肯說出太胥圖的下落……”
有人嗤笑一聲:“太胥圖就在他們手裡,不說,那就殺雞取卵。掘地三尺,也要把太胥圖翻出來!”
“你看看我們腳下,百裡深山,找尋太胥圖談何容易?沈庭樹通曉機關武學,那月深鈴又是個懂醫術的,雖然是逃不出去,怕也困不住他們。”
“哈,何需你我親自去找?教他們帶着太胥圖現身就是。”
“你是說……”
“叫人命令下去,”那人道,“封山,放火——”
急驟流箭奔來,火把連成一片飛向山間,降下無盡的火雨。
赤紅火舌無情地吞噬山林,照亮了外界盛滿貪欲的眼睛,它貪婪地焚燒着,化為催命的符劍,直至褪成焦炭一樣的黑。
深山邊緣的村落蒙受山火波及,天空裡飄蕩着一層一層煙灰,人們奇怪于突然的走火,更惹人起疑的,則是趕去撲滅山火的村民統統被攔在村口:一列來曆不明的兵士制止了他們。
火光把夜裡染成深紅色,這場原因不明的大火燒了整整兩天,一直等到第三天,暴雨突來,雨勢延續整日不減,終将山火遏止。
遠在邢國皇宮的沈英檀忙于重整朝綱,那天暗探呈報一封密信,沈英檀匆匆展開,讀出一道噩耗——宮變裡僥幸存活的邢國王侯不滿她登上帝位,私自與九國勾結,動用私兵集結北地,于某地深山發現太胥圖行蹤。
沈英檀當即抛下國事,快馬加鞭疾馳兩天兩夜,趕到密信上所寫之地的時候,見到的唯有遍野焦土。
她寝宮裡還收着兄嫂前一陣寄來的家書,寫道月姐姐平安誕下一個男嬰,模樣像極父親,亦與小姑有三四分像。長子疑是七歲有餘,尚未拜會小姑,一家人挂念她已久,邀她擇日小聚。
沈英檀與兄嫂闊别七年有餘,也想看一看兩個侄兒,隻是疲于清除朝堂異黨,不願讓兄嫂一家瞧見她手染血腥的模樣,相聚之日遲遲未定。
怎料再相見,是在這樣的光景。
天色昏昏紅,餘燼裹着洶洶雨水,混成泥濘塵土。
焦味刺鼻,沈英檀顱内嗡鳴不休,遠方一隊兵馬浩浩蕩蕩地離去,兵士相談吐露的三兩言詞猶在耳畔——
“叛逆沈庭樹、月深鈴伏誅。”
“太胥圖呢?王公有令,找到太胥圖的重重有賞!”
“禀大人,太胥圖……”
放火之初,衆首領正告沈氏夫妻休要躲藏、速速交出太胥圖,得不到回應後,便殺雞取卵,封鎖群山,設下百餘毒障關卡,派千人把守,繼而放箭将整片山林燒了個精光。
大火熄滅以後,十國追兵在深山裡翻出兩具焦屍,屍骨旁邊灑落着一隻石盒,衆人狂喜,打開卻是一紙空文。
太胥圖懸而未得,追兵搜尋徹夜,一無所獲,隻得空手而歸。
封山。
放火。
焦屍。
沈英檀靜靜地聽了,指甲陷入肉裡,十指連心,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沉默無言,動身往山林深處去。
“此地不宜久留,陛下……”
“退下。”
森冷無比的一道叱喝,随身禁衛因此一栗,眼看着天子走遠,隻暗中護衛,再不敢言。
烈風疾雨打濕了天子衣冠,她卻全然不顧,面色空洞地凝視四方,走走停停,翻動每一處角落,仿佛誓要從廢墟裡找出些什麼才能罷休。
可是有個聲音,那個聲音殘忍地告訴沈英檀,晚了。
恍惚過了一個時辰,或是幾個時辰,沈英檀乏力跌倒在地,身前身後漆黑荒山圍堵着她,烏沉沉一片。
她怔怔然垂頭,慘淡一笑。
昔日邢國宸儀公主文武兩全,名号聽來光鮮,一腔抱負終是累于女兒身。大皇子即位後,沈英檀被送往蠻國和親,因為她不願伏低做小,從此遭到蠻王厭棄,她在蠻國飽受羞辱,又親眼目睹蠻國鐵蹄騷擾他國國境、擄掠淩虐無計。
其後,蠻王當堂休棄沈英檀,把她當作棄婦遣回邢國,狠狠駁了邢國顔面。初登皇位的大皇子畏戰,不僅對蠻國的挑釁忍氣吞聲,反而有意無意怪罪沈英檀,道她身為女子不守德行。
緻使沈英檀重回故國,飽受皇城議論數年,這些閑言碎語從未停歇——直到她弑君奪權。
國恨親仇,系于此身。
沈英檀視蠻國為仇雠,立誓有生之日踏破蠻族疆土;恨父皇識人不清,傳位于大皇子;恨大皇子于内謀害養她育她的貴妃,對外卻窩囊求全;也怨沈庭樹不肯繼承國祚,怨兄嫂兩人抛下一切遠走。
可是也隻有她的兄嫂,還抱着大義苦心,為了其他人能不被十國所害,攬下了太胥圖。
這般混亂世道,沈英檀覺得兄嫂的用心未免可笑,但她又确實被此打動。
她絕口不提自己在蠻國的遭遇,不提邢國皇城的風刀霜劍,以免兄嫂分心;她得知貴妃其實死于大皇子一派謀害,宮變那晚便将大皇子勢力一概處決,哪怕有沈庭樹知道了生母遇害的真相,也不必再牽扯這些肮髒事态。
她要讓邢國成為十國之首,那樣就算霸占仙家寶物,也不會有人置喙。
如今,邢國皇位已經掌于她手,兄嫂卻落到如此下場。
枯山絕境,沈英檀耳鳴漸重,群山也似乎發出啼哭。
……不,這不像是幻覺。
沈英檀瞳孔凝成一線,不知何處而來的力氣支撐着她,分不清方向,那哭聲時斷時續,她近乎是憑着虛無缥缈的一股念想,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