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心頭一緊,急促地閉上眼,繼而強忍着,睜開雙眼。
這裡沒有肆虐的血與火,隻有一幕缤紛的朝霞。
霞光底下,沈燃香正看着他笑:“今天這個願望可以補上了。”
沈欺指尖蜷縮了一下,手指摳進掌心肉裡。
他感到一點細微的、鑽心的痛。
怪事。
這樣微不足道的氣力,他竟感到了痛。
他呼吸微滞,怔怔然,已是恍神了。
……告别啊。
他從未與誰好好地告别。
自從十國追兵闖入山裡的那天起,險釁不斷,災禍一向接踵而至,從不給人喘息的時機。
生離死别、患禍兇難,他所遇到的,無不是突如其來,比海潮迅猛,不由分說地将人淹沒了。
他從來不曾坦然接受過。
可是他承受過了。
甚至不需花費多少時間。
因為,因為假如不是這樣,他早就被無窮的洪水猛獸吞噬,再也無法掙脫了。
若是到那個境地,那些生死,别離,得到的或是失去的,一律化為泡影,成為枉費了。
他便是這樣,竭盡手段地,從隻身淌過的淵沼之中掙得一絲生氣,免于溺斃水裡。
然而現在,沈燃香親口告訴他,想實現一個願望。
并不是因為重逢而招緻别離,别離也不止于别離。
這原來是沈燃香期待已久的一個願望。
沈欺向來以為,他永遠無法真正釋懷。
但這樣的一刻,他确實釋懷了。
因而他彎起唇角,岑寂眼眸裡浮起和煦的暖光,同沈燃香一樣。笑了。
他道:“燃香,再見。”
沈燃香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嗯——哥哥再見!”
恰在這時,蔚止言拾掇完飲器,回到胡楊樹下。
沈燃香也笑着同他告别:“晏大哥,剛才謝謝你了。認識你大家都很高興,再見!”
蔚止言面色微微一變,含笑說道:“燃香弟弟,再會。”
“再見了,哥哥,晏大哥。”
沈燃香笑開顔,少年人散發着活潑盎然的光彩,朝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在一起每天都要開心呀!”
黎明如期而至。
清晨,透亮的天光籠罩四方。
沈燃香視線裡,沈欺和蔚止言的身影快要看不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臉上笑意未曾停止,隻想目送他們到最後一刻。
笑着笑着,眼眶一熱。
其實他絲毫不難過的,水霧仍是不停地冒出來,氤濕了眼角。
眼淚越積越多,不斷地流下來,沈燃香沒想去擦。
卻有一隻手伸過來。
一方嶄新的、不染塵埃的素巾出現在他面前。
“是你啊。”
沈燃香看都不看,不和那人客氣,直接拿了來。
那人不聲不響,站到他身邊。
“喂,祝解憂。”沈燃香擦完了眼淚,回頭叫他。
“你到底怎麼想的啊?”沈燃香想不通,“你那個時候跑過來,修為都敗光了吧。”
太胥圖裡萬事萬物,來于沈燃香意念所化,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一些限制。
比如妖怪客棧的住客、夥計,存在系于沈燃香一念,他們誕生于客棧,所思所想便囿于客棧,是走不出去的。
隻有每天一早結完賬離店的奇怪客人,可以走出妖怪客棧。
他不是沈燃香的意識造出來的,而是本人意念的化身。
那時沈燃香召出三味火,火勢剛燒着了魇魔軀幹,魇魔蓄力頑抗,差點撲滅了三味火。
最後一刻,一股奇特的靈力幹涉,這才保全三味火,且護住了沈燃香殘留的意識。
三味火得以繼續燃燒,而沈燃香那道殘留的意識幸存了下來。
但那股靈力的主人受到牽連,随沈燃香一起魂魄消散,隻留一道神識,同樣卷入了太胥圖。
沈燃香問他:“三味火馬上要燒完了,你怕不怕啊?不覺得自己虧大了嗎?”
祝解憂:“因果由人,行而無悔。”
“哼,你還是老樣子。盡挑不重要的問題回答,老說我聽不懂的話。”沈燃香雖是罵他,無可奈何地氣笑了。
風吹動,銀環叮當地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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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空中霞彩瞬息凋謝,所經之處化為無數金光。
金光漫天遍野地飄落,從天地盡頭往裡蔓延,圍繞了胡楊林,湧向了客棧。
炫目光亮遮天籠地,沈欺眼前一片閃耀光暈,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陣緩和許多的星光彙聚而來,在他腳下鋪成一條路,通向遙遠天外。
蔚止言牽住他的手:“疑是。”
沈欺回過神,不再遲疑:
“走了。”
他們踏進那群星光。
仿佛有風,風中歡快的鈴兒聲,奏響月诏古老的曲調,是有人溫柔地為他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