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蔚止言依次解完弟子們層出不窮的提問,才算從這場漫長的授課中脫身。
細雪暫歇,一路小雨淅淅。他乘夜色回到夜來風雨時,庭院裡已亮起了盞盞明珠。
燈盞散發出清瑩光輝,沈欺側對門廊,伏案而坐。
仿佛一直守候在這裡,專程等他回來一樣。
蔚止言不由竊喜,以至于大度地決定放過雲朵朵,不計較它犯戒偷吃海靈芝的事了。
——踏進夜來風雨,蔚止言就明白,藏室的法陣被動過了。
不過蔚止言選擇毫無道理地信任沈欺:疑是定不會亂來,嗯,必然是雲朵朵耍詐,不懷好意地唆使疑是幫忙的。
趁他心情不錯,這回就讓雲朵朵得逞算了。
“疑是,”端雅無雙蔚然君搖身一變,興沖沖湊到案前,拉着沈欺衣袖,“今天我們能練習束發了嗎?”
出于不必多說的、心懷不軌的原因,蔚止言近來潛心修習手工,且分外沉迷于此道。
沈欺砌了壺荷釀月光,正自斟自飲,衣袖一角遭蔚止言牽扯,他擱下杯盞,問:“你想如何練。”
問得好,不如說是太好了,簡直正中蔚止言下懷。
蔚止言眉飛色舞:“我以為呢,束發一事好比省身,視人易,視己難,還是由易到難,循序漸進比較好。”
沈欺不溫不火:“所以呢。”
“所以,”蔚止言圖窮匕見、口出狂言,“我想先試試給疑是束發,怎麼樣?”
好一個極具殺傷力的請求。
但凡見識過蔚止言手殘之卓絕的人,都不會敢于想象将自己交到他手中是何等下場。
沈欺一時沒搭腔,隻幽靜的一脈眼光,瞧着蔚止言。
當着他的面,蔚止言長歎口氣。
“疑是心存顧慮也正常,隻怪我手藝拙劣,本不配求你的青眼。”
蔚止言說得情真意切,流利地開始了一套顧影自憐的橋段:“哎,疑是将我拒絕了也是理所應當的。我也決不會傷心,隻不過就是對着殘燭一截,獨自垂淚到天明罷了。”
沈欺:“……”
更不想搭理蔚止言了。
可他不聞不問,有人也能矯揉造作地把一本哀怨戲文演下去。
蔚止言假模假樣地黯然銷着魂呢,面前突來一物,遮覆了他的眼睛。
苦情戲戛然而止。
蔚止言摸到那事物,柔順,平滑,觸感有些熟悉,他将其揭下。
一段天青發帶。
重見光亮的眼眶裡,勾畫出一個人影,發間少了一束系帶,白發因而失去束縛,全數傾流而下。
沈欺眉梢微揚,道:“隻有一次機會。”
比起許可,不如說是一則告知。
“若是不好,便沒有下回。”
落到蔚止言耳裡,聽得最清楚卻是“一次機會”。
圖謀得逞,蔚止言當即揮去虛假的愁緒,變臉之術愈發爐火純青,展開滿面笑靥:“請疑是指教。”
沈欺淡淡予他一眼,轉過身,面對一扇琉璃鏡,将後背留了出來。
蔚止言就勢坐到沈欺身後,架勢擺得十成十,變出一把梳子,從梳頭開始練起。
掌下長發如雲如水,垂逸無阻,蔚止言依然一束束梳下去。力道與尺度竟把握得很适宜,沒讓人感到丁點不适。
堪稱順暢地梳完最後一束,蔚止言點點頭,對于這個夢幻的開頭十分滿意。
“仙籍那件事,我答應你。”
蔚止言手一抖。
因着沈欺猝然出聲,更因他字裡行間透露的訊息。
那發梳直愣愣掉了下去,消失在半空。
不久前,蔚止言才試探過沈欺,假如他往後不在魔界了,會否可能停留仙界;假如落腳仙界,仙籍所在的地方寫上“夜來風雨”,是不是聽起來還不錯。
疑是說出這句話,是要……
沈欺好似沒瞧見蔚止言失手,複又說:“等逢魔谷諸事了結,我會修仙道。”
蔚止言心中一悸便要無休無止了。
劈頭降下這意外之喜,他首先脫口而出,竟是:“何時決定的?”
沈欺置之一笑,隻道:“有些時日了。”
也許是很久以前。
早在很多年前,在他第一眼見到神仙以前,在方士谶言“命無仙緣”以前。
仙之一字,無聲無息成為一念。
蔚止言頗乖覺,未去探究沈欺說的有些時日是多少時日,但也是樂極忘形:“疑是,為什麼現在願意答應我了呢?”
既是早早做好的決定,先前沈欺隻給他一個模棱回複,選在此時對他直言不諱。這其間是消除了什麼疑慮,還是……
難道說,他不知不覺地做了什麼令疑是開心的事?
蔚止言這會确然不知所以,不着邊際地想着,稍不留神,一隻手被沈欺反握住。
掌心交握一瞬,而後放開。
他手上還攏着一條發帶,如今又被人送過來一件物事。攤開手,落在發帶旁邊的,是一片花瓣。
那花瓣細長如羽,玉白色,尚且帶着餘溫。
似乎交給他之前,曾在另一人的手心裡停留許久。
蔚止言差些認出了花瓣來源,無非有一分遲疑:“這是……”
“水生白夜菱。”
沈欺說給他聽:“方才開花了。”
“诶,真的是它。”蔚止言看上去不無欣慰,“天天隻知道落葉,我還當它開不出花了。”
沈欺擡眸,從鏡子裡望向身後。
直到望見蔚止言雙眼了,道:“是不應谷的那一株,你把它帶回雲瀾了。”
“是嗎。”
蔚止言便也看向鏡中。
因此,叫沈欺對上一雙動人的眼睛,蘊着一慣笑意,無可奈何般的:“疑是,你還記得。”
他說:“當時好不容易救回來一株,既然救了,我想索性救到底吧,就随手帶了回來。”
蔚止言曾經在不應谷的湖邊撿到兩粒種子。
那顆壞死的,放進了藏室窗前的花瓶裡。另一顆,沈欺培植得發了芽的這一顆,被他移進别院後的靈湖裡,居然等到了開花的一日。
“它能怎麼樣,起初我也不知道。”蔚止言回想起什麼,玩笑道,“好險,最後是活下來了。”
以蔚止言妨礙花木的本領,水生白夜菱有幸存活,誠然算作奇迹。
沈欺應了個“嗯”,似無往下追究的打算。
蔚止言不知為何松了口氣,重新變來一隻梳子。
梳齒尚未碰到發梢,白發青年已悄然側首,手執一物,明晃晃對着他。
蔚止言眼皮子無故一跳。
随之,沈欺握着雲瀾令,四目相對:“這個,是你做的。”
聲色清透,平緩,已是十成的笃定。
蔚止言眨眨眼,狀似迷茫:“這個麼……”
還要說什麼,被那兩汪幽碧的眸子緊緊凝視着,便倏然噤聲了。
如此半晌,他啞然一笑。
放棄了掩飾什麼似的,道:“暗格裡的那些東西,你看到了。”
“是找海靈芝的時候,對嗎。”
唉,蔚止言暗道,他果然還是應該和雲朵朵好好計較一頓的。
“可以看嗎。”沈欺反問。
對他,蔚止言從來是少有雷池可言的:“疑是的話當然可以,想看什麼都可以。”
沈欺仍扣着雲瀾令,不依不饒,由不得狡猾的人左右回避:“是你做的。”
“……是。”蔚止言再沒了奈何,總算認下。
他虛虛地觑了眼那枚令牌,又移開視線,神情似有些不好意思:“做得不夠好,這才難以啟齒。疑是若不喜歡,回頭我再給你做一個。”
沈欺回道:“不用。”
又道:“怎麼做出來的?”
以蔚止言奏一回樂就傷一回手的技藝,絲弦尚且如此,弗論雕刻之技?
那一山碎裂的玉石,就像某種佐證。
而蔚止言煞有介事地想了會兒,道:“有陣子,我對制器之法特别有興趣,跑去觀摩了一趟雲瀾令煉制的工序。看着看着,就一不做二不休,想動手仿制一個。”
“一開始做壞了不少,幸好還是比我預想的要簡單些,過了不算太久,做成了一個能用的。”
“雖說呢,”蔚止言說着稍顯心虛,“它還是有一點點瑕疵,”又支棱起來,“但用起來和其他雲瀾令是沒差别的,仙師院驗過了沒問題,才列入那批令牌裡去。”
“我也沒想到,正好就分到疑是手裡,未免也太巧了。”蔚止言臉不紅心不跳地感慨。
至于他後來看到沈欺拿着這塊令牌,可又轉念一想,這種小事沒必要特意和疑是提起,久而久之便忘了這件事,也可以是很合理的,對吧。
沈欺勾唇,高深莫測地笑了:“是啊。”
“當真是巧。”
蔚止言附和:“是啊是啊。”
沈欺縱着蔚止言表演,但笑不語,唯獨以一道注視,靜靜盯着蔚止言。
直盯得有個神仙汗毛林立,差點原形畢露,才慢吞吞收了雲瀾令。
這是放他蒙混過關的意思了。
蔚止言拭去不存在的冷汗,馬上假裝無事發生,繼續未竟的束發課業。
一匹白練于他身前傾瀉,落入他掌中。
蔚止言指節勾過發帶,手握發梳,小心地分出一縷長發。
要給沈欺束一個怎樣的發式,蔚止言早有盤算,一心一意地打理起來,神情殊為認真。
幾乎讓沈欺以為他今非昔比,手法已然蛻變成一個正常人的模樣。
——如果蔚止言不是正在手忙腳亂的話。
沈欺那段天青發帶,此時尾端系在白發上,另一端被人勾在十指間,縛繞着分明的骨節,再從指尖所握的一縷長發中穿出。
青與雪兩色,盛于掌心一握,鮮明而彼此相宜。
不相宜的,是蔚止言不聽使喚的雙手。
看得出來,他是想要借助發帶編一個花樣,可惜顯然,他的手并不這樣想。
發辮目前不能稱之為發辮,隻勉強連成一段紋路。蔚止言試圖艱難地安放好發帶,手指又被頭發纏繞,編發便走得歪七扭八,歪成了一枝旁逸斜出的碧樹。
他這邊左支右绌,一段還沒束完,前面的頭發一绺接一绺地散開了,松松垂落在沈欺耳際。
“……”
蔚止言心涼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