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塔炸毀,這是海上國前所未有的大事。
爆炸的動靜極其駭人,轉眼功夫,聖塔被炸的消息插上翅翼,傳進明月沙每一個島民的耳朵裡。
天色漸沉,海嶼披上夕光,濃得化不開的橘紅色塗抹大地。雲蔽霧鎖,海岸邊一地倒塌的殘垣斷壁,宛如一個不祥的預兆。
明月沙一時人心惶惶。
街頭巷尾議論紛纭——島上人都曉得,聖塔鎮壓着樂初醒的怨氣。此時突然爆炸,偏偏又撞在仙壽節前夕……
萬一真出了什麼岔子,那……
面臨什麼後果,無人樂意想象。
但未知的忌憚,豈是輕易能夠壓抑下去的?
慌亂間,有人無心提及,十四座聖塔,該是受到了聖主大人庇護、由聖殿時時看顧的,怎麼說倒塌就倒塌了?
一旁的人們連忙扯住那人,眼含怪罪地敲打了他一下。
——聖主大人貴為仙人降世,玉潔冰心,怎能妄加議論?!
哪怕随口一言,也斷然不可冒犯聖主大人才是。周圍的人們于是掩住了那人喉舌,帶領他一齊垂頭,合掌,虔心朝着聖殿的方向拜了拜。
而在海角處的山頂上。
奉仙觀主眼睜睜看見聖塔爆炸,當場臉色大變,率領觀中道人,急匆匆出了山門。
不到多時,另有一行人浩浩蕩蕩,降落在明月沙。
這行人穿着統一形制的道袍,人人手掌長明燈,腰懸一副刻有金文的卦儀。一行人将聖塔殘迹團團圍住,在廢墟裡搜尋着什麼。
奉仙觀的道人跟在後方,對這些人畢恭畢敬,規規矩矩地守在一邊。
半晌,這行人約莫是一無所獲,一個個搖了搖頭,倏然掉頭,往集鎮去了。
“看來他們沒查出什麼。”
臨海靜室内,沈欺遠觀海岸人群:“聖塔說塌便塌了,海上國也認為非同小可麼。”
否則,怎麼會派出如此多的陣師過來巡查。
“果然,”又是一語成谶,蔚止言為之感歎,“鎮邪鎮到最後,總要出事的。”
卻是不知道,這次要出一番什麼樣的事了。
這次變故來得太過突兀,聖塔一瞬倒塌,又被奉仙觀帶來的一群陣師包圍。因此,沈欺和蔚止言擱置了潛入聖塔的計劃。
海上國頗費心思地把來客請到奉仙觀,聚集道修之靈,以此鞏固聚靈陣,鎮壓樂初醒的遺骨。聚靈陣對修行之人無害,海上國這麼做無可厚非,總歸也是别有用心。
索性按兵不動,待在靜室裡坐觀局面。
這一趟水,還是先靜觀其變,再看怎麼蹚比較好。
海島夕照西下,落日最後一絲餘晖沉入海底。
夜晚到了,黑暗卻沒有來臨。
通往集鎮的路上,一行人手持長明燈,道袍一緻,卦儀齊整,目不斜視地行來。
點亮的長明燈照亮了集鎮,原本惶惶不安的明月沙百姓,見此情景,有如夢中驚醒,奔湧而至道旁——
是聖殿的聖師!
一時間人潮填巷,綿延十裡。觀者雲集,卻無人敢高聲言語,唯恐驚擾來人。
這一支儀仗井然有序地穿行,聖師在前開路,隊伍末端,衆多聖師拱衛一架車輿。
聖師齊聲唱喏——
“聖主大人駕到——”
儀仗所過處,人人噤聲,伏地跪拜。
“拜見聖主大人——”
“拜見聖主大人——”
“拜見聖主大人——”
衆民稽首,長明燈所過之處四方獻敬,那座由聖師環繞的車輿,沿着海潮落下般的一衆朝拜,緩緩馳行。
沈欺不禁瞭望車駕所在。
……想來其中之人,就是海上國那位人人稱道的聖主了。
見沈欺想看,蔚止言幹脆招來燈籠,又抽出一點洗魄燈的靈光,遙遙抛出窗外。
靈光墜落到集鎮一角,無人察覺。同時,集鎮的畫面清晰地展現在兩人眼下。
沈欺便凝眸,直視其間。
車輿行駛到人群正中央,停駕。
“諸位免禮。”
一道嗓音既和且平,如鐘磬音聲,敲擊在伏地各人的心上。
衆人這才仰起頭,仍作躬身的姿态,恭敬地拜在車下。
車前,左右兩旁伴駕的聖師低眉垂眼,拉起簾幕,從車輿間便走出一個人來。
被人群所簇擁着,身處海海人潮中,那個人仍然顯眼非常。
海上國的聖主,是個看起來不出而立之年的男子。明黃道袍撐起一道挺拔身姿,面孔儒雅可親,雖是未語先笑之相,氣度自華,叫人不可肆意對待。
行走間,明黃衣袖勻整地擺動,露出其下一卷金帛聖旨,一枚血玉小章。
聖主站定了,目視人群,眸光清明:
“仙壽節前夕,明月沙聖塔遭變,實為突發一難。寡人率聖殿陣師來此巡查,業已探明聖塔之中怨氣不存,可保各位安全無虞。”
——聖主大人竟為了他們,親自趕來明月沙,果真聖人心腸,愛民如子!
衆人深受感慰,再次虔誠拜道:“聖主大人實乃仙人降世!”
“聖主大人大德,定能護佑海上國!”
人群跪拜不止,聖主面懷悲憫,彎下腰身,一個個将跪在身前的島民扶起。
人們無不受寵若驚,連連叩謝。
聖主一直回以仁慈的笑意,又扶起一個年邁的老伯,身後驟然生變。
“聖塔倒塌,你身為聖主,為什麼沒法子提前知道?!要是真的出什麼事了可怎麼辦?那裡面關的可是死有餘辜的罪人!”
人流裡忽然蹿出一個樵夫裝扮的人,朝着聖主憤怒地嚷嚷。衆人始料未及間,那人背後摸出個什麼東西,忿忿向聖主扔去!
衆人的驚呼聲裡,那個東西——竟是一團泥塊,正正砸在了聖主背後!
“砰”的一聲悶響,明黃道袍背後留下一塊烏黑的污漬。
“!!!”
人群頓時嘩然。
馬上有人制住了樵夫,怒斥道:“竟敢冒犯聖主大人!你是何居心?!”
“聖主大人聖儀,豈是容你沖撞的!”
“我有什麼錯?”樵夫大叫着,掃視周圍,“難道你們就沒想過,聖殿不是無所不能嗎,為什麼有聖主大人在,聖塔卻塌下來了?!”
樵夫肆無忌憚的瞪視下,有人讷讷垂下了頭。
化解這陣突兀僵持的,是一則勸止聲。
“各位,放開這位義士罷。”
聖主遭受如此冒犯,不見動怒,轉過身去,示意大家放開樵夫。
随後他毫無二緻地低身,朝樵夫伸出手。
“義士責問得對,明月沙聖塔此次意外,确是聖殿失職。”
聖主目視樵夫,便如目視明月沙衆人,一視同仁,全然不計前嫌,溫和地将他扶起。
明黃道袍背後頂着一團刺眼的烏黑色,落在衆人眼裡,卻仿佛有光。連樵夫也被那光彩照耀,愣愣地失去了言語。
聖主沉着道:“各位安心,既是聖殿之過,聖殿将徹夜守衛明月沙。”
“明日仙壽節照常開啟,聖塔之變連累明月沙受擾,為表彌補,此次仙壽節巡遊,便以明月沙為起始。”
“今夜,寡人與聖師将留駐明月沙,在此布陣祈福,待明日與各位同享仙壽。”
往日的仙壽節,巡遊降福都是從聖殿開始,明月沙從來是排在最後的。聖塔生變,聖主擔憂衆人安危夜奔而來,遭人無端質疑卻以德報怨,甚至要徹夜守護明月沙、明早一到仙壽節就為大家降福!
衆人疑慮憂懼一律如風吹散。剛才嚣張恣意的樵夫,不知不覺時早已羞愧地拜下,随着衆人,發自肺腑地山呼:
“——聖主大人聖明!”
聖主手起又落,留下金帛聖旨的一段,血玉小章刻上一枚印,交給座下聖師。
那是此次仙壽節的降福陣術。
聖師恭敬地接過來,按照聖主示令,一列聖師四散開去,前往明月沙各處布下法陣。
聖主也登上車輿,前後聖師簇擁,車駕在衆人目送下,駛向了奉仙觀。
沈欺看到此處,評說道:“海上國聖主,親眼一觀,果真如人所說。”
聖主的儀仗看不見了,集鎮的民衆仍然你一言我一語,憧憬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