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主大人不愧是仙人轉世!”
“是啊,等到明天仙壽節,聖主大人就能登仙成聖了!”
“聖主大人要成仙了也沒有忘記給我們降福,真真是聖人胸懷!”
見之,蔚止言頗有感觸:“這般深得人心,的确是不無緣由。”
又低語道:“那個樵夫……”
沈欺:“怎麼。”
“唔,沒怎麼。”蔚止言笑笑,把忽然冒出來的一點臆測摁滅了。
……隻怕是他多想了吧。
蔚止言這兩句沒頭沒尾的,沈欺無意追問,轉而和蔚止言求證一點實際的:“那聖主真是仙人轉世、行将成仙?”
聖主是否仙人轉世,蔚止言沒說是與不是,隻道:“仙人轉世,與其他各族無異,理應抛卻前塵。”
“至于魂魄如何轉世,隸屬于魂界司職。據我所知,除了魂界之主,任何人無能幹涉。”
沈欺于是懂了。
身死命消而魂魄未散者,魂魄歸于魂界,然後才談得上轉世。一具魂魄轉世前後的身份,隻有魂界之主能夠知曉,外人不可知。
除了魂界,他人不可能知道聖主前世的身份。
而轉世之人本身,又勢必會忘記前塵往事——既然忘記了,怎麼可能記得自己曾經是“仙”?
海上國聖主“仙人轉世”之說,經不起深思,究其本身,隻是為聖主美名增添的一道光環。
總之,也許是海上國對聖主的崇敬,所需要的一個寄托,也許是其他。
“那麼,”沈欺道,“明日仙壽節,聖主将要成仙的說法,也做不得真了。”
蔚止言望着環海霧障,流露一點耐人尋味的神思。
就和他們在果攤買荔枝時,聽到老婦人說起“聖主大人馬上快要成仙”,他為之側首的那種表情一樣。
“靈寶于此降下霧障,令海上國與世隔絕。”
“與世隔絕,不通六界。”蔚止言清澄目光一掃,“——這一道霧障不除,如何能夠成仙?”
“隻不過,縱使稱不上仙。”
蔚止言一轉話頭:“這位聖主氣運傍身,其福澤之深厚,遠遠超出常人。長此以往,雖說成不了真正的仙,海上國的人稱其為‘仙’,也算無可厚非。”
沈欺:“照這麼說,聖主确是個,”他需想了一想,才想出個詞,“……聖人?”
心地賢厚,仁人愛物,德行無缺的聖人。
“你說。”
沈欺緊盯衆人虔心跪拜的身影,道:“世上真有一個完美無缺的人麼?”
“一個人,别人想起他、提起他來,隻有好的評斷。就算也說起缺陷,可是這樣一說,反而顯得那些好的更加好了。”
“人人都喜愛的人,無人讨厭的人,完美無缺的人。”
沈欺說的應當是聖主吧,他的雙眼直直凝視着蔚止言,似有所指,似有疑惑:“可是,這樣一個人,當真存在嗎?”
“我覺得,”蔚止言被沈欺盯得渾身不自在,彎起眼睛,笑說道,“應該還是有的吧。”
沈欺:“是麼。”
蔚止言連連點頭。
沈欺若有所思,仿佛是認同。
蔚止言才松口氣,冷不防沈欺又道:“我卻以為。”
“若是真有這樣的人,但凡遇上他了。”
沈欺沖蔚止言深深一笑:“要以十倍百倍心思應對,才能将他看清呢。”
世上真有完美的人嗎?
一個人,倘若别人對他的評論都是好的,比如“善解人意”,又比如其他——那不是很可怕麼?
要麼此人對自我的掌控,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要麼所有人都在撒謊,衆人口中的那些評論全是捏造的;要麼這個人,他戴了一層一層的面具,竟能營造讓衆人混淆的假象。
無論哪種,都是一件棘手的事啊。
你說對不對,晏辭。
“……”
疑是說的這人不知道是誰呢,蔚止言像陷入了苦惱。
究竟是誰,讓疑是遇上了,還需要以十倍百倍的心思去應付呢。
天底下原來還有如此可惡的一個人嗎。
蔚止言面貌無辜,狀似參不透沈欺所指。但不管是誰,沈欺這副眉目含情卻暗藏機鋒的笑容,确實笑得蔚止言十分心悸。
沒等蔚止言回話,興許根本不需要也不覺得蔚止言會好好答話,沈欺輕哼一聲,已是轉過頭去,複又看起靈光傳回的畫面。
蔚止言一句腹稿來不及講,莫名其妙蒙混了過去,也慶幸,也惴惴。
沈欺懶得再和蔚止言扯閑篇,全因集鎮上的一副景象,吸引了他注意。
朝聖衆民久久不見起身,直到聖主大人的車駕登上奉仙觀,隐入了山間,聖師也四散開去,人流才逐漸散去。
人群各回各家,洗魄燈那縷靈光飄啊飄,飄過一戶屋舍。
巧的很,這間屋子裡住着的,就是賣荔枝的老婦人。
老婦人回到家,對着遠去的聖主儀仗,喃喃參拜:“聖主大人保佑,聖主大人保佑。”
“老頭子,你看到了嗎?”
朝門外拜完了,老婦人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一個人,老婦人對那人說:“明天的仙壽節,聖主大人就要成仙了呢!”
靈光靜悄悄一轉,照向床上的人。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翁,躺在床榻上,他睜着眼睛,看着老婦人,面上帶笑。
老翁雖然卧床,面色還紅潤,軀體也健康,隻是說不了話。
——因為他壓根沒有呼吸。
他的兩隻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大大地睜着,直挺挺“看”着老婦人。
沒有進氣,沒有出氣——以凡人的眼光來看,這老翁分明是一個死人!
老婦人卻渾然不覺得詭異,坐到床頭,如同一對正常的老夫老妻,給老翁掖了掖被角:“老頭子,你睡得太久了。”
她很輕地歎了口氣。
自從五十還是六十年前,她家的老頭子摔了一跤,摔斷了脖子,就變成這樣了。
但是沒關系。
他們海上國的國衆,早已習慣了家裡出現這樣的人了。
不要緊的,他們有長生賜福,還有聖主庇佑,是不會死的。
“睡吧,老頭子,再睡上一夜。”
老婦人握着老翁僵硬的手,閉上眼,無比虔誠地低語:
“你看到了嗎,聖主大人來啦。明天仙壽節,聖主大人就要成仙了呢。”
“聖主大人仁心,會為我們降福的。”
“過了明天,你就能醒過來了。”
靈光收回,小屋裡這一幕倏然消散。
沈欺無聲無息地看完了,心有所想,道:“早是橫死之相,卻未死。”
說的是老翁。
蔚止言肯定道:“這也是靈寶功效。”
老翁摔斷了脖子,早該死去,卻沒有。要說老翁還活着,他卻沒有呼吸。
靈寶賜海上國長生,就連應死之人,他們的體表都維持在生前的樣子。使人不死,卻不能完全地使死人複生,因而留下一具沒有呼吸的肉身。
海上國的人們都知道:國中“死者”,隻是換副模樣、睡着了而已。
隻要悉心保存好肉身,到聖主大人成仙那日,聖主大人會在仙壽節上降福國衆,“死去”的人就能再度醒來。
“長生不死,”沈欺道,“難怪海上國自認為所修之道是條登仙路。”
蔚止言不得不為仙道正名一下了:“坐享其成的長生,不因修行而來的壽數,絕非仙道。”
沈欺已有答案,仍問:“非仙道,那是什麼?”
蔚止言便是想到海霧圍成的法障,想到人人享有的長壽,想到小屋裡死去多時宛如行屍的老翁。
海上國諸多離奇之相,赫然在目。
“不是仙,更近于……”蔚止言不做他想,道:
“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