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陳寐窩在牆角,偷偷歎了幾聲氣。
眼下他頭昏腦漲,被迫待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和外界僅有的接觸隻剩下一道窗——還設了禁制。
隔窗往外看,一片深深淺淺的灰黑色将萬物勾畫得陰沉,沉甸甸壓在心頭,攪得人心情更為灰暗。
先前,樂初醒又是掐他脖子又是炸塔,陳寐差點以為他要被掐死或者炸死了,緊接着天旋地轉——
回過神時,置身另一處幽閉空間。
哪怕點了長明燈也昏黑至極的塔頂、層疊的禁陣、隻朝西開一扇覆蓋了禁制的窗——跟明月沙聖塔簡直是如出一轍。
然而,這座塔還是完好的。窗外的景色,也和明月沙大不相同。
——他是換到了海上國的另一座島上。
海上國十四島,每個島上都設有聖塔,他被帶到的地方,是十四座聖塔其中的又一座。
扼在頸側的那隻手猛地松開,陳寐摔在地上。來之不易的空氣灌進鼻腔,他咳了個昏天黑地,直覺要逃,卻無處可逃——
法力使不上來,聖塔裡的禁制與法陣,他解不開。
确切地說,陳寐他的法力并不是使不上來,而是——
他的修為法力,暫時全給樂初醒奪走了!
爆炸以後,陳寐才弄明白:明月沙聖塔附近的禁陣,被樂初醒隐秘地篡改了。
樂初醒曾是人間萬中無一的陣師,改動法陣并非難事。哪怕陳寐查探過,等他查完、判定沒問題,樂初醒才出手,抓住陳寐松懈的那一瞬間,改變了法陣。
由此,陳寐踏進樂初醒設下的陷阱、掉進塔裡,中計被擒。
但凡海上國的人,深知樂初醒惡名,通常對聖塔退避三舍。隻有這個傻乎乎的外鄉人,會為了撿一顆荔枝靠近聖塔。
樂初醒悄然藏身塔頂,眼看陳寐送上門來。
趁陳寐昏倒,于塔内設陣,奪去了他的法力。
樂初醒拘下陳寐法力,是為了用來抵擋聖塔禁制對他的束縛。有這層法力抵禦,聖殿裡面的禁制再也牽制不得他。
聖塔彼此相關,禁制阻礙不複存在,樂初醒在各座聖塔之間往來自如。他拎着陳寐,不斷從一座聖塔轉移到下一座。
陳寐被樂初醒粗暴的拎人手法晃得頭昏眼花,一路上邊犯暈邊納悶。
樂初醒不是死了嗎,怎麼又活了過來?他還有力氣修改禁陣?
難道有人幫了他?
可以确信的是,樂初醒活了,但沒完全活。
陳寐看得出他力量尚且不足,改明月沙聖塔的禁陣,也隻維持得那麼一下。
可是就那麼一下,他就被捉住了。
而後就失去了自由身,被迫跟着樂初醒跑來跑去,馬不停蹄地趕去一座座聖塔。
每進到一座新的聖塔,樂初醒就把他丢進角落裡困住,随即甩手離開。過一段時間,長則一炷香,短則一兩刻鐘,再帶着滿身令人膽寒的氣息回來。
落到樂初醒手裡,陳寐完全成了個物件:進一座塔,他要被樂初醒丢出去、扔了個七葷八素;樂初醒事情做完了,他再被一把提溜起來,拎到下一座塔去。
陳寐被扔來扔去,折騰到第三遍的時候,他總算看出來樂初醒要幹嘛了。
……樂初醒在找一些東西。
每每他丢下陳寐,消失在黑暗裡不久,塔裡就傳出陣陣低吼,間或夾雜着劇烈的抓撓響動。
聲響之痛苦,聽得陳寐心驚膽戰。
陳寐眼力很好,他看見了。
——聖塔裡重重禁制鎖住的,是一個人魂魄的碎片。
樂初醒是在……融合他碎裂的魂魄。
不是說,聖塔裡鎮壓的是樂初醒的怨氣嗎?
怎麼會有這麼多碎裂的魂魄,還散落在十幾座塔裡?
破碎不堪的魂魄,要把它們重新拼湊起來,定然是很痛的。每到一座塔,陳寐便聽見一輪樂初醒苦痛難耐的低吼聲。
萬箭穿心一般,響徹昏暗閉塞的高塔,久久回蕩不散。
那聲音聽起來着實太慘烈,叫人感同身受似的,時不時讓陳寐錯覺痛在自己身上,由衷地拭一把冷汗。
又想,樂初醒搞出這麼大動靜,海上國沒一個人發現不對勁嗎?
陳寐往外瞧,浩浩蕩蕩的陣師隊伍,在聖主的率領下,正湧向明月沙。
他茅塞頓開。
難怪樂初醒要炸掉明月沙聖塔——是調虎離山之計!
明月沙聖塔一塌,聖殿震動,聖主帶着聖師趕去明月沙,另外十三座聖塔的守衛反而露出破綻,正好方便樂初醒入侵了!
陳寐一時間急了:想都不用想,樂初醒死而複生,謀劃的決不會是好事,得趕緊告訴外面的人才行!
可惜——陳寐的仙術學了個半吊子,法力修為還全沒了。
——隻要待在聖塔裡,他法力就得被樂初醒畫的陣給拘住,什麼陣術都用不了。
這下逃也逃不掉,報信也報不了,可謂叫天天不應了。
陳寐拿不出一個好計策,頭更痛了,暈頭轉向地,又被樂初醒抓進一座塔裡。
這是今晚的第十三座了。
“……唉。”
陳寐趴在塔頂角落裡,偷偷地唉聲歎氣。
哒、哒、哒。
身後腳步聲漸近,陳寐頓時成了隻炸毛刺猬,戒備地看向來人。
攝入他眼簾的,是一對如畫的眉目,一張清俊非常的臉。
卻是殊為陰郁,是陳寐連歎氣都要淪落到偷偷摸摸的元兇。
幾個時辰前,陳寐在明月沙聖塔見到的樂初醒,身體裡還隻是一片殘魂、附一點零碎記憶。
那副做派,就已夠可怕了。而随着這一晚過去,進的聖塔越多,樂初醒融合的魂魄越接近完整,吸納了魂魄上附着的記憶,變得愈發陰鸷。
他臉上見不到多少血色,皮膚白得過了頭,且寡言少語,行事詭谲無常,活脫脫一個玉面修羅。
陳寐哪裡見過這種陣仗——他稀裡糊塗成的仙,稀裡糊塗被撿回驚鶴山房,遇到的仙也好人也罷,不說熱情洋溢也是友善客氣,哪裡有這樣的!
賣荔枝的老婆婆說,樂初醒性情怪異不近人情,在他身邊待得住的,明月沙也隻見過一個,最後那人當然還是被吓跑了。
陳寐那時還想,再怪能有多怪。
他現在領悟了。
樂初醒從這座聖塔裡又拿回一捧魂魄碎片,隻差最後一塊了。
魂魄即将完整,随之劇增的,是融合時的痛苦。
不知道他又經曆了怎樣一陣刻骨的痛覺,步伐緩了緩,虛虛站在窗下,沒急着把陳寐拎到下一座塔去。
陳寐終于能插空說上話了,嘗試和他商量:“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樂初醒有時不得不承認,他抓回來的這個光長臉蛋不長腦子的傻子,心态之樂天,實在值得明月沙那群廢物效仿。
他恹恹吊着一雙烏沉沉的眼,盯住陳寐,頗陰沉地笑了。
“好啊。”
“待我集齊幾樣所需之物,就給你個痛快。”
“……”毫無疑問,陳寐被吓到了。
但陳寐的話,好奇心一旦犯起來,是不分場合的:“那你要收集什麼?除了你的魂魄,别的呢?”
陳寐沒察覺,當他說出“魂魄”的時候,樂初醒眸子裡有道深重戾氣一閃而過。
他動了殺心。
可他眼前的陣師,全然是個傻子,對此一無所覺。
顧念着還要利用陳寐的法力,樂初醒掩下殺心。
“齊了兩樣,還缺三樣。”
陳寐:“三樣什麼呢?”
還要問。
就這麼想知道嗎。
明明剛被掐住命脈,脖子上還留着一圈紅痕,這會兒又不知死活,多嘴多舌。
忘性這麼大嗎。
青年純澈靈動的神色,單純的要命,惹得樂初醒惡意止不住地往上翻湧,揪住陳寐衣領——重重往下一扯!
“嗚哇!”
陳寐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這一下他被吓狠了,痛得龇牙咧嘴的,着急忙慌地去扶腦門上的頭冠。
還好還好,頭冠戴得穩穩的,上面的墜子也沒掉,這可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你不想說就不想說,幹嘛推我!”
陳寐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撐着竹杖站穩,擦擦手,習慣性地去摸竹杖頂端。
陰陽筆拴在杖上,再往下摸,兩手一空。
——他的星盤,不見了。
陳寐五雷轟頂:“樂初醒!!!你!!!”
樂初醒看笑話似的瞧着他,而他那隻護腕纏了鈴铛紅繩的手上、被黑色手衣包裹在手心裡的——
不是陳寐的星盤,又是什麼?
“如此,”樂初醒把玩着陳寐的星盤,“隻缺兩樣了。”
……比剛才少了一樣。所以他要收集的東西,有一樣是陣儀?
隻有複雜的法陣才必須借助星盤,那麼說樂初醒,他是打算布一個很難的陣……?
陳寐東想西想,不對,現在最緊要的是:“你拿走我的法力還不夠嗎?還搶我的星盤!把星盤還給我!”
“你身為陣師,連護住星盤的本事都沒有,說出去簡直贻笑大方。”
談及陣術,樂初醒話才多了些,目露譏諷:“自己守不住,還有臉叫我還你?”
“你這個人!是你不講道理!”
陳寐氣得漲紅了臉,伸手要搶。
樂初醒雙目間爬上狠意,五指成爪,朝他面門探來。
又想掐他!這個壞人!
陳寐一哆嗦,立刻縮了回去。
樂初醒這才冷冷收手。
“寐。”
“……啊?”
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陳寐驚道:“你叫我幹什麼?”
還叫得這麼親密,陳寐頓生警惕。
“誰要叫你。”樂初醒譏笑。
“我說的是它。”
樂初醒掌着剛掠來的星盤,撫摸過其上縱橫的紋路。
陳寐的星盤是隻環狀輪盤,質地如金似玉,呈六葉散開。表面陽刻八卦紋,隐有光華流轉,側身刻有陣師符文,稍加破解,符文正是它的名字。
“你的星盤,莫非你竟連它的名号也不知?”
原來星盤側面還有密符嗎?
陳寐從來沒認過,老實承認:“我是不知道啊。”
“蠢材!”
樂初醒絲毫不掩鄙薄:“世上怎會有你這等愚蠢的陣師?”
陳寐:“你、你又罵人!”
任陳寐怎樣氣惱,星盤流暢地轉動起來了。
樂初醒掌握了那隻屬于他的星盤,鸠占鵲巢占得遊刃有餘,甚至有心點評:“你這陣師蠢笨,星盤用起來倒是順手。”
奪了法力搶了星盤,還要接二連三被罵,陳寐脾氣再好也受不住,咬牙切齒地指責對方學藝不精:“你用反了。”
樂初醒用的那面,和他用的是相反的!
聞言,樂初醒看他的眼神愈顯嘲諷了。
“反了的是你。”
“蠢貨,你連自己星盤的正反都看不明白?”
立身之本遭受質疑,陳寐忍不了了:“不會啊,相反那面我用了兩百多年了,一直都很好用!你不要胡說!”
樂初醒驟然擡眸。
“……兩百多年?”
“你非海上國人,卻有如此歲數。”樂初醒自言自語,語速極快,“……難怪設陣奪你法力時有道法障抵抗,難怪用你的法力抵禦禁制還綽綽有餘。”
難怪了。
飽含侵略意味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陳寐,如同捕獵的獸類,發現了上等的獵物——
“你是仙。”
……陳寐驚呆了。
他不該多嘴的,這下身份也被樂初醒識破了!
“你是仙。”樂初醒認準了,根本不給陳寐狡辯的餘地。
“不如你和我說說。”
“你們神仙,本領幾何,修習多少仙法?”
……暴露了身份,還以為會很麻煩,沒想到樂初醒第一個向他打聽仙界怎麼學習。
陳寐摸不清他的用意,謹慎道:“我會陣術比較多,别的法術會的不多。”
“那你知不知道。”
樂初醒沉郁道:“不是神仙的凡人,如何能殺死一個擁有長生的人?”
……好怪的問題。
“不知道。”
陳寐嚴謹道:“我是仙,不是凡人,而且我記性不好,不知道有沒有當過你說的不是神仙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