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問題,是不是得問海上國的人比較好?”陳寐想得很簡單。
樂初醒啞着嗓子笑了。
“是啊。”
“應該問海上國的人。”
昏昏不明的暗光,給他眼睑邊緣的刺青暈開一層模糊暗影,他的眼珠浸沒其間,恰如沉入森黑的永夜。
陳寐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他怎麼忘了,樂初醒,一個擁有天賜長生的惡人,正是被不是神仙的海上國道人給殺死的!
樂初醒那問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遲鈍如陳寐也感知到樂初醒的惡意了,不住地往後退,一心想逃,四肢卻僵滞——一隻森冷的手勒住了他的頸項。
這回陳寐踩中逆鱗,惹怒樂初醒,他當真是下了重手了。陳寐拼命掙紮,難受地嗚嗚直叫,抓着随身物件胡亂地丢過去。
樂初醒手肘格開陳寐砸過來的竹杖,一邊碰到個什麼障礙,他嫌那東西礙事,囫囵勾住了往窗外一擲——
絲絲縷縷清甜果香飄過,飛出了窗外。
——樂初醒丢掉的,是一簍荔枝。
陳寐傻眼了。
他都忘了樂初醒正想殺他,不管不顧地,猛然痛哭出聲!
“為什麼要丢我的荔枝?!”
“我好不容易買到的!我都還沒吃一口,你給我撿回來!”
“不行,嗚嗚嗚,你快放開我,我要去把它撿回來!”
陳寐崩潰得不能自已,徹底失了理智,挂在樂初醒身上哭得肝腸寸斷無法自拔。
“……”
樂初醒愣了好一會。
耳朵邊上沒完沒了的大哭,幾乎要把他吵聾了。樂初醒讓哭聲吵得停了手,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這荒唐一幕。
……他就沒見過死到臨頭還記挂一簍荔枝的人!
這人居然還是個陣師,丢盡了全天下陣師的臉面!
樂初醒怒火中燒,匪夷所思。
陳寐還在哭,一搭一搭的,哭腔尤其可憐。
樂初醒真要被他哭的煩死了,惡聲惡氣地喝止:“閉嘴!”
“我不!”
“你還我的荔枝!”陳寐不甘示弱。
樂初醒怒極反笑。
“你的荔枝?”
“我看它還沒摔壞。”
“你想要,”樂初醒哂笑,指指離地百尺的窗台,“從這兒跳下去就是了。”
“你!”
陳寐氣死了,無奈放不出幾句狠話,隻道:“你冷漠無情!”
“我确實無情。”
樂初醒分外冷漠:“情念這類無用之物,早已被我親手割棄了。”
陳寐震驚了:“你、你把情感丢掉了?”
大驚小怪,樂初醒不想理這個傻子。
“不可能,”陳寐不信,絮絮叨叨,“沒有人能丢掉情感的。你把他丢掉,他也會回來找你的。”
叽叽喳喳的,煩死了!
樂初醒心煩,直接動手捂了陳寐的嘴——怎料落了空。
須臾間,陳寐反身跳上窗台,劃開禁制,當真從塔頂一躍而下!
指尖空空,樂初醒一驚,隔着複又合攏的禁制向下看——
陳寐不知幾時奪回星盤,恢複了法力!
樂初醒怫然變色。
陳寐背對聖塔落了地,撿起摔落的簍子。
萬幸,荔枝沒摔出來,每個還好好的。
陳寐抱緊荔枝,對着高高的塔頂,輕哼一聲。
——第一次被樂初醒制住之後,他回神細想:當樂初醒觸碰他的時候,禁锢他法力的那個陷阱法陣會短暫地失效。
剛剛樂初醒又要勒他,陳寐直覺是個逃脫的機會。
樂初醒丢了他的荔枝,傷心歸傷心,陳寐也故意哭得誇張了一點,扒在樂初醒身上,延長陷阱失效的時間。
繼而趁樂初醒發愣,借對話放松樂初醒的警惕,陳寐偷回星盤,陰陽筆飛快地一揮——
順利地脫身。
幽森塔頂,反應過來被陳寐狠狠擺了一道,樂初醒臉色一下子難看到了頂點。
可是很快的,他就恢複了平靜。
他目視陳寐走遠,眼見那個背影離聖塔越來越遠,意味不明地,揚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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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寐跑出老遠,望不見聖塔了才停下。
想不到計劃真的奏效,真給他逃出來了!
夜色當空,沿岸海浪翻卷。
這裡是距離聖殿最近的一座島,陳寐沿着海岸狂奔幾裡路,直到擺脫了仿佛黏在身後的那簇幽幽長明燈,才敢放慢。
他累壞了,席地坐下,好好地緩了口氣。
總之先回奉仙觀,和沈欺他們彙合,告訴他們樂初醒活過來的事。
陳寐摸索到陰陽筆,提筆畫陣。
陣還未畫完,他眼皮子打架,腦袋往前一倒。
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驚吓過度後猛一放松,陳寐竟然睡着了。
還做了個夢。
一定是被樂初醒在十幾座島之間拎來拎去的,他連做夢夢到的場景,都是一座陌生海島。
剛登上島,一群怪物發現了他,把他當成敵人似的窮追不舍。
陳寐隻好把那群怪物全部打倒。
怪物打倒了,還有新的冒出來,難纏的很,陳寐沒辦法,躲進一座宮殿。
沿路有怪物追過來,他有一個來一個全打趴下了,進到宮殿深處。
因為是在做夢,夢裡充斥着離奇的光影。
莊重宏偉的宮殿,空無一人,處處卻缭繞着五光十色的影子,斑駁,晃動,扭曲成數不清的人形。
也因為是在做夢,明明陳寐不知道将要發生什麼,他身體卻沒有猶豫,直直往前走。
說不出走了多久,他來到宮殿盡頭。
有一支筆,懸于空中。
一支陰陽筆。
卻是顔色颠倒,陰白陽黑。
他怔怔走過去,拿到了那支反色陰陽筆,一股強勁力量湧入掌心——
夢中的陳寐,看見自己露出一個恍惚的表情。
他空着的一隻手扭轉過去,歪曲成反手姿勢,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嚨!——
……不。
這不是夢。
……是幻陣!
險要關頭,陳寐神志裡爆發出一縷清明,蓦地清醒過來,使勁推開掐在脖子上的手臂——
那不是他自己的手。
是幻陣裡的陷阱!
陳寐不假思索,催動星盤解陣——腰間竹杖的下方,空空落落。
系在那裡的星盤再度不翼而飛,隻留幾段繩結。
頭頂投下一道黑影,悄無聲息,一個人堵住了陳寐去路。輕而易舉地,奪過他剛拿到手的反色陰陽筆。
六葉星盤好端端附在那人掌心,以星盤為媒,一重幻陣凜然有序地運轉。
陳寐呆呆擡起頭,闖進兩隻純粹漆黑的眼睛,瞳孔中纏繞混沌的惡意。
樂初醒笑他:“怎麼。”
“終于發現了?”
——從頭到尾,星盤一直在樂初醒手上,從未被奪回。
從陳寐自以為拿回星盤的那一刻,他就陷進了幻陣。
恢複法力、拿回星盤、劃開禁制逃出聖塔,全是假象。
做夢也是假象。
此刻他們真正的落腳處,是一座莊嚴宮殿——海上國的聖殿。
聖殿周圍禁制、禁陣,全被陷進幻陣的陳寐當成阻礙,被他劃開了裂痕。
一路上由外往内,躺了一地不省人事的陣師——“夢中”陳寐打倒的“怪物”,皆是守衛聖殿的聖師。
“聖殿禁陣最為牢固,我做不到獨自進來。”
“多虧了你。”
旁觀陳寐面色一點點落下去,樂初醒喉間吐出陰晦笑意:“替我掃清障礙,還替我……”
“拿回我的陰陽筆。”
陳寐聽得心生絕望,更絕望的還在後頭。
隻因樂初醒說:
“這樣一來,缺的三樣都找到了。”
聖殿旁邊的塔下,藏着最後一片魂魄碎片。從此,十四座聖塔集齊了魂魄;
聖殿深處的反色陰陽筆,凝聚着他生前的力量;
陳寐的星盤,正好充當了陣儀。
“加上已經備好的兩樣。”樂初醒細數。
“全部,都齊全了。”
……什麼兩樣三樣?什麼齊全了?
腦子裡竄出一些駭人的設想,陳寐心驚肉跳,不防樂初醒忽地逼近,居高臨下,打量他一圈。
那麼,事已至此。
抓回來的這個傻子陣師,再也沒有用了。
“剛才,你是想過給同伴報信吧?”
陳寐一憚。
他徹底看明白樂初醒有多險惡了,閉着嘴巴一個字不說。
樂初醒也不需要他說。
“既然是你的同伴,他們也是……神仙?”
陳寐驚恐地瞪大了眼眶:不該在幻陣裡想起沈欺他們的,樂初醒還想對他們兩個下手嗎?!
“不說也沒關系。”
“反正,我會像對你一樣,好好關照他們的。”
“今天沒能遇上,可以叫他們晚一天再死。”
“但你麼……”
星盤飛轉。
陳寐心髒砰砰直跳,一身汗毛豎起——殺陣!
樂初醒眉間布滿陰雲,不留他一絲喘息間隙,殺陣鋪開。
隻差毫厘,陳寐就要堕入陣中。
一支反色陰陽筆霍然插進星盤,遏停了法陣!
——樂初醒,他突然變卦,把殺陣撤掉了。
陳寐茫然看去,樂初醒眼眉依舊烏沉沉,無比陰郁的面色,此時忽而摻進一抹複雜神情。
分散于十四座聖塔的魂魄碎片,直到這一瞬,才算融合完成。
與之一起完整回來的,還有附着在魂魄上的記憶。
樂初醒接納了記憶,臉色驟變。
“你到底想幹嘛……?”陳寐一會死一會生,給吓得一驚一乍:這人也太反複無常了!
正莫名其妙瞪着樂初醒呢,後頸劇痛。
樂初醒直接一個手刀劈暈了他。
陳寐軟軟倒下,倒進樂初醒臂彎裡。
樂初醒面露嫌惡,但他竟忍下了把人丢出去的沖動,扯下殿裡垂挂的玉帛,給陳寐胡亂一蓋,把他放倒在地。
“看在……的份上,留你一命。”
“隻要你……别來礙事。”
樂初醒神色變幻,終究沒再動他。
他設下困陣,就這麼放着陳寐在聖殿昏睡過去。
其後轉身,将聖殿島上早已破裂的禁陣撕了個粉碎,走向這片安甯的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