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沙島上燈火通明。處處是手執長明燈的聖師,遵照聖主大人谕旨,為次日仙壽節布置法陣。
聖主車駕隐入山林,迎着山門兩側道人跪拜,駛入奉仙觀。
不多時,早先蔚止言置于觀主身邊的那團靈光一閃,有畫面傳來。
一扇緊掩殿門内,觀主恭敬伏地,上首高坐一人,着明黃道袍,身形端正挺直,左右各一行聖師随侍在下。
……聖主深夜造訪奉仙觀,想與聖塔爆炸脫不了幹系。
此時的陣仗,與其說觀主觐見,倒像聖主召了觀主前來問話。
沈欺與蔚止言相視一眼,往下看去。
“聖師已驗明,明月沙聖塔炸毀前,其下兩副法陣就曾遭受損毀,後又為人複原。”
聖主和顔悅色,俯首:“你身為奉仙觀主,可知此事。”
奉仙觀主背影一滞,陣腳自亂,忙不疊叩首。
“小、小徒知道。”
觀主把臉埋得低低的,不複人前的氣概,出于某些緣由,心亂如麻,不敢直視聖顔。
高座降下一道和緩的诘問。
“你奉仙觀中的聖壇,四周兩副法陣同樣也是如此。”
“聖塔之變,你已親眼所見。”
“你又可知。”
聖主不疾不徐:
“聖壇鎮壓的那樣東西,今時已不在了?”
奉仙觀主猛然提起腦袋。
“這這,聖主大人,小徒屬實不知啊!”
“數日前聖壇、聖塔兩處禁陣接連破裂,小徒查驗過後未能發現怪象,這才擅下定論,錯以為是巧合。便隻将禁陣修補完全,未曾上報聖殿。”
“至于聖壇,”觀主臉色發白,“小徒那天、那天隻查看了法陣,不曾深入聖壇看過……”
“小徒一時大意,望聖主大人恕罪!”
海上國的人都知道,聖塔和聖壇鎮着樂初醒的怨氣。
然而這隻是其一。
為防引起恐慌,隻有聖殿中的陣師知道其二——
聖塔裡,還鎮着樂初醒的殘魂。
聖壇下則更是有……
奉仙觀主出身于聖殿,當然知曉内情。那晚,明月沙聖塔、觀中聖壇遭人闖入,聖塔長明燈更是莫名熄滅了一刻鐘。自己名下地界出現這種差池,奉仙觀主當即派人搜了整座島。
最後搜不出個嫌疑,奉仙觀主隻好補上了破裂的法陣。
法陣修好了,至于聖壇乃至聖塔裡面鎮壓的東西,觀主猶豫半晌,沒有進去查看确認。
畢竟聖塔裡鎮的是殘魂,聖壇裡又是……
當年樂初醒死得怨氣沖天,吓得明月沙人人噩夢纏身。聖主舉聖殿之力,布下重重禁陣、聚靈陣,才總算平息這股怨氣。驟然要讓他深入禁制以内,奉仙觀主他……心存忌憚。
奉仙觀主提心吊膽一個晚上,無事發生。
于是心下稍安,并未上報聖殿,對外也不提及此事。
結果今天,聖塔在眼皮子底下炸毀,觀主頓失方寸——他有預感,這場變故,一定和前幾天出的事有關。
心慌意亂時,收到了聖殿傳召。
聖主問話,不亞于給了他當頭一棒:聖壇裡的東西竟已不在了!
看來早在那晚,聖壇底下那樣東西就出事了!
他、他卻因為一時失算,沒能提早發現,贻誤了上報的時機!
觀主冷汗涔涔。
“小徒修行不精,未曾發現聖壇禍患,絕非有意知情不報!聖主大人恕罪!”
觀主面上遍布是驚慌失措的頹态,早已形如土色。
左右聖師紛紛側目,沉凝氣勢蔓延開。
打破殿内凝滞的,是聖主一記歎息。
“你這逆徒。”
“瞻前顧後,何以至此。”聖主安坐上位,一手虛虛搭着金帛聖旨,面目憫然示下,“莫非怕寡人責罰于你?”
“不,不,聖主大人心地寬仁,怎會妄施責罰!小徒絕無此意!”
觀主連連叩拜,後悔不堪:“小徒愚昧犯下差錯,現已知錯了!求聖主大人寬宥!”
上首又一記柔緩歎息。
“也罷。”
“諒你一回,”聖主道,“日後勿要再犯。”
奉仙觀主展現出感念不已的姿态,連人帶衣裳跪倒在地:“是,是!小徒謹遵聖主大人教誨!”
聖主輕輕擺手,作為應答。
呼——卸下心頭大患,觀主安心許多,奏請道:“明月沙聖塔炸毀一事,那樂初醒……恐生變故,聖主大人可要徹查其他聖塔?小徒願随聖殿前往。”
聽到這個名字,聖主額角微蹙,拂過一縷對于惡孽的厭色。
“一具已死殘魂,翻不出風浪。”
“今夜無需理會聖塔,唯一之要務,僅仙壽節而已。”
觀主讷讷:“小徒明白了。”
聖主很快将那縷厭色抹去了,心平氣和,與衆人道:“天亮以後,仙壽節至,寡人行将登仙。”
“辛苦諸位,今夜盡己職責,确保法陣無缺。”
聖主明眸含光,慈眉善目,笑言:
“明日仙壽節,有諸位護法,寡人飛升之時,便降福海上國,令國衆福祉綿延,令諸位共候仙音。”
觀主和一衆聖師齊齊拜在殿下,無不眼含熱望,為聖主奉上虔心誠意的朝拜:
“謝聖主大人恩典!”
“謝聖主大人恩典!”
“謝聖主大人恩典!”
直到衆人領命散去,全是協助其他聖師布陣去了,殿下隻留聖主一人,靜坐高處。
沈欺才道:“觀主在說謊。”
蔚止言洗耳恭聽:“是哪一處?”
“他說自己修行不精,并非有意知情不報,”沈欺道,“這句是假話。”
觀主看似對着聖主将一切和盤托出,沈欺卻沒放過他那一瞬間的掩飾。
若不是今天聖塔爆炸,禁陣曾經破裂的事,便真的要被觀主掩蓋過去了。
觀主不是什麼知情不報,他是故意的,欺上瞞下。
……為什麼?
等等,沈欺擡眉,望着蔚止言:“你方才問,‘是哪一處’。”
“除了這處是假,還有别的?”
“啊?”
蔚止言驚道:“我隻是随口一說啊,我怎麼會看得出來呢,疑是。”
都什麼時候了,沈欺陰恻恻:“你再裝。”
“這個,嗯,”蔚止言敗下陣來,“這樣一想,果然還有一處呢。”
“說。”
“第二處謊言,便是他道,‘絕無此意’。”
——“聖主大人心地寬仁,怎會妄施責罰!小徒絕無此意!”
觀主說這話時,蔚止言瞧見觀主藏在袖間的五指,不停地小幅擺動,摁住跪伏在地的大腿。
他竟然兩股戰戰,一直在發抖,卻又拼命地隐藏。
他在害怕。
他又是……在害怕什麼?
聖主心地仁善,對觀主并未多加苛責,寬恕了他的過錯。他還在害怕什麼?
既然過錯暴露出來、聖主也不會苛待犯錯的人,觀主又為什麼還要隐瞞?
撇除這兩道奇怪的謊言,通過觀主之口,一件海上國秘辛浮于水面。
沈欺:“聖塔不止有樂初醒的怨氣,還鎮着他殘魂。”
蔚止言:“奉仙觀的聖壇下,也鎮壓着一樣和樂初醒有關的東西。”
幾天前,聖壇禁陣遭人破壞,之後那樣東西就消失不見了。
觀主語焉不詳的那樣東西,到底是什麼?
另外,海上國上下如何能三番五次地笃定,聖主明日就能登仙?
沈欺閉目沉思,蔚止言索性擺出一套飲具,丢幾顆荔枝,煮起茶來。
甜香萦繞,水霧袅袅,搖動一幅空中畫面。
是那團洗魄燈的靈光,蔚止言一時忘了收回,它還停留在殿内,因而畫面不絕。
聖主仍然坐得筆直,金帛聖旨鋪開,他持握血玉小章,往聖旨上書寫着什麼。
沈欺看過去。
聖旨上寫滿了一個名字。
樂初醒。
樂初醒樂初醒樂初醒樂初醒樂初醒。
那枚印鑒是紅色的,密密麻麻的名字染成一片血紅,像是承載了一卷封印,或是詛咒。
聖主體态恭矜,隻是平心靜氣地寫着,字迹也端正,寫完了,再一筆一筆,逐個劃去。
然後撕下那一卷聖旨,端起案邊長明燈,打翻了蠟燭。
火苗騰起,滿紙血紅名字燒了幹淨。
“樂初醒。”
聖主注視餘燼,泛起悲憫之色。
“你作惡多端,如今一具殘魂,又欲重返人間作孽。”
“明日,寡人登仙成聖,那時再将你這惡孽,送入死地。”
……這樂初醒,果真是海上國人人得而誅之,連聖人國主也對其懷有厭恨。
可沈欺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
再細想,一時卻道不出個所以然。
他回過神時,殿門被人敲開,又迅速掩上,聖主座下多出一個人來。
剛進來的這個人,一進門就跪下了:“小人見過聖主大人!”
聲音有點耳熟。
畫面裡的那人背對着他們,看不清臉,那人道:“聖主大人今天交代的事情,不知小人辦得是否妥當,若是有幸讓聖主大人滿意,還請聖主大人明日為小人降福!”
聖主垂目,對那人笑了:“辦得不錯。”
“謝過聖主大人!”
那人喜氣洋洋,躬身再拜,脖子上裂開一道血痕。
他才剛剛拜下身子,那個喜悅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口齒間幾注鮮血噴湧而出!
“什麼……?”那人扶着搖搖欲墜的脖子,呆滞地仰望上方,“聖主、聖主大人……為什麼……?”
殿内無數長明燈燃燒,無數的光芒之中,一道挺拔人影動了。
聖主站起身。
數不清的光影落在他面上,聖人儒雅可親,眸光清明含笑,站在高處,憐憫地望着他。
“隻是有一點,你做錯了。”
那人血色散盡,血噴得滿地都是,摳挖着喉嚨,擠出不成調的句子:“聖主大人,不是你、是你要我……那麼做……的嗎?”
他本來是聖殿裡一名聖師,今天聖塔爆炸,明月沙議論紛紛。明明是聖主大人指示他,趁着聖殿車駕到集鎮上的時候,故意對聖主大人出言不遜,然後再由聖主大人出面開導的啊!
聖主大人吩咐他的,不就是讓他當着衆人的面冒犯聖主大人嗎?!
“可惜,是你聽錯了。”
聖主溫和地微笑着。
“而且……”
“誰讓你,打得那麼重的?”
砸在他背後的那一團泥塊,真的,很疼啊。
聖主微微地一歎,不忍似的,阖上了眼睛。
喉嚨被割斷的那人,絲毫沒有聽到聖主大人的低喃,在這緊閉的大殿内,衆人敬仰的聖主大人朝他露出了慈悲的笑。
他再也發不出聲音,燭火席卷而來,旋即把倒在地上的血屍燒成了飛灰。
“……”
奉仙觀另一頭,臨海靜室裡一刹那的靜默。
被燒成灰燼的那人,倒地前一刻,沈欺看見了他的臉。
怪不得聲音很熟悉,那人的聲音,不久前他們的确是聽過的。
是樵夫。
那個集鎮上質疑聖主威信、而後被聖主感化的樵夫。
四目交彙,沈欺緩緩對蔚止言道:“你起初想說的,是這個?”
當時集鎮上人群散去,蔚止言感歎聖主深得人心,又低聲提道“那個樵夫”,卻沒有下文。沈欺問他,蔚止言輕輕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