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止言無奈:“那樵夫内心畏懼,卻敢高聲盤問,不太尋常,我才随意猜測。”
說起洞見人心,蔚止言自問還算是有個一知半解。那個樵夫,在集鎮上當衆責難聖主,可蔚止言看到,樵夫内心深處,居然是……十分畏懼聖主。
色厲内荏,面對聖主有着深刻的恐懼,卻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對聖主口出不遜。
除非一腔義膽,就是……受人指使。
蔚止言心裡不禁隐隐約約地猜測起來,過後又笑,如果真的如他所想,豈不是太過荒謬。
隻怕是他多心臆測。
于是沈欺問起,蔚止言沒能說出口。
“想不到……”
又被他猜對了,蔚止言一言難盡。
沈欺沉聲:“‘樵夫’出現,是一場戲。”
聖塔無故倒塌,明月沙人心惶惶,縱然聖主駕臨,也未能完全驅散衆人心頭的陰雲。這時冒出頭來一個樵夫,将人們不敢說的話一股腦罵出來,他出言無狀,聖主卻不以為忤,反而以禮相待。
衆人見此,心想聖主如此心慈,自己卻還想過埋怨聖殿,如何能不心生愧疚,如何能不感念聖主仁善?
——假扮成樵夫的聖師,恰到好處地出現在集鎮上,是一場聖主授意的表演。
對溫馴之人仁慈,是為仁慈;
對叛逆之人仁慈,是為聖人。
這一場戲,盡可以彰顯聖主仁德。
沈欺盯着畫面中那身明黃道袍,聖主高坐在上,沉心靜氣拟寫着聖旨,他的背後光潔無污,早不是那身被泥塊砸過的道袍,換成一套嶄新的了。
被“樵夫”用泥塊砸中,人前纡尊降貴,溫和地伸手扶起被人們推搡的“叛逆”。
在這不為人知之處,僅僅是不滿“樵夫”打得重了些,便對他施予滅口的懲罰。
而聖主依然安穩地坐着,面含微笑,一如往常,好比無事發生。
沈欺眼神驟冷,一絲厭惡閃過。
“當真是……聖人無常。”
怪不得,海上國衆人崇敬聖主,當聖主駕臨,人人虔心朝聖,情狀熱烈得幾近拜神。
如果樵夫出現在集鎮是一場戲。
——長此以往,海上國又有多少次這樣的戲?
“這下卻是清楚了。”
沿着這場戲作為一道引子,蔚止言窺見了局中全貌:“難怪觀主要說謊。”
聖主表露在外的笑面,俱是一張塗了蜜的假面,其下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才是真面貌。
觀主、乃至聖師,他們在外朝拜那個仁善的聖主,期待聖主成仙、帶他們一齊飛升;在人後,他們又要面對那個冷酷的國君,深知其人無常。
他們害怕聖主,卻要竭力掩飾這樣的恐懼,因為……
海上國的聖主大人“心地寬仁”,他們怎麼能,怎麼能……害怕聖主大人呢?
所以觀主吓得發抖,卻必須謊稱“絕無此意”;所以觀主發現了聖塔、聖壇的異常,卻遲遲知情不報。
一塊下手稍重的泥塊,都能招來殺身之禍。在鎮壓惡孽的大事上出了差池,又要面臨何種懲罰?
東窗事發,觀主提心吊膽。然而觀主沒想到,今日的聖主,一心籌備仙壽節,無暇顧及樂初醒作亂的事。
觀主從此逃過一劫,于是才算卸下心頭大患——比起樂初醒重回人間,他竟是更怕被聖主責罰。
想通了此節,沈欺望向窗外,再看聖壇四周的禁陣,又是另一重意味。
遙望海岸,倒塌的聖塔化作廢墟,目光掃過海國,還有十餘座一模一樣的白塔悄然矗立。
将白塔一一看過,忽然他目光定住,略微探出身,碧綠瞳孔直直望着外面。
“你看這些聖塔的位置,”沈欺回頭,叫上蔚止言,“假如連起來,是不是很像……”
蔚止言好好地看過各座聖塔,心有靈犀:
“像一具靈柩?”
是了,把十四座聖塔所在的位置連起來,排列而成的形狀,就像一具——棺木。
說到棺材就不得不想起一些怪力亂神的鬼故事,蔚止言已然要開始冒冷汗了,奈何他越看越有新發現:“這樣一看,這些塔的形狀也像是……蠟燭?”
聖塔通體純白,圓柱為身,塔頂削尖,頂端燃着長明燈,形似一抹跳動燭火——這不像蠟燭又是什麼?
海上國的聖塔,俨然像是墓前祭奠亡人的喪燭,十四座聖塔連在一起,又勾勒成一座墳茔。
“鎮邪之術,需要這般鎮法麼?”沈欺不由得起疑。
海風嗚咽,夜幕下聖塔無聲伫立,果然像極了祭奠亡人的白燭。蔚止言一身上下突然毛毛的,把滿載洗魄燈靈光的燈籠拿近了一些,才道:“要看鎮邪之人怎麼想了。”
“隻要起到鎮邪驅惡的效力,布置成什麼樣都可以。”
“但是呢。”
“弄成這副樣子,”蔚止言道,“似乎是真的很注重儀式啊。”
這樣的鎮法,完全是……
把海上國,變成了樂初醒的葬身之墓啊。
甚至,若不是能感知到聖塔深處确實有股怨氣,蔚止言會錯以為,這是哪個人出于深仇大恨搞出來的詛咒。
不過再怎麼說,雖然聖塔的形狀和排布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到底是把惡孽鎮住了。這麼說來,也算聖主做的一件大善事。
畫面之中的聖主,同樣遙望着海邊聖塔。
“樂初醒。”
一個如鐘似磬的嗓音響起來。
“一具死魂,任你今夜遊蕩,又能如何。”
聖主逡巡一圈,視線回到明月沙聖塔,看着滿地殘骸,不急不躁。
時隔兩百來年,聖主又算了一卦。
卦象告訴他,海上國第一陣師,正是聖主。
亦如聖主每次算到的,海上國第一陣師,從來都是自己。
很久以前,有一天,同一道問卦,關于海上國第一陣師的卦象,一如既往,顯示出聖主的身份。
可是有個人,卦象之中,算出來是人間第一陣師。
樂初醒。
聖主又算,他算到了一個名字。
再算,這一個名字,将來定成大禍。
後來樂初醒果真成了罪人,受到衆人唾罵。
樂初醒,曾經的人間第一陣師,又能如何。
“誰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樂初醒,是個惡人。”
“從前能鎮你一次。”
“待寡人成仙,便能鎮你……第二次。”
長明燈熒熒燭光灑落,聖主身軀沐浴在一片明光之中,光輝明亮。
燭火搖晃,光下盤踞的陰影也晃動,遮住了聖主那一轉眼,明明暗暗的笑容。
……沈欺終于知道,方才他感到的不對勁是什麼了。
聖主寫下樂初醒名字再焚燒,這番舉動,與其說是厭恨,更像是嫉恨。
他對樂初醒,不單純是對一個罪人的厭惡。
還有身為陣師,對一個陣術天才的隐秘嫉妒。
厭恨與嫉妒,兩相疊加,所以聖主興師動衆地将鎮邪法陣修建成一座墓葬,似乎就說得通了。
而聖主已經不再看聖塔了,今晚而言,他在意的隻有一件事。
樂初醒制造的混亂,在這件事完成前,不值得他分心。
聖主鋪開一卷新的聖旨,穩穩當當地坐在高處,描繪一幅圖卷。
蔚止言煮好了茶,沏茶間隙,朝畫面裡看了一眼。
聖主畫的是道法陣,和聖主交給聖師、為仙壽節準備的布陣圖是一緻的,不過還要更詳細些。
隻這一眼,蔚止言擱下杯盞,神情變得認真起來。
他目不轉睛盯着那卷聖旨,以雙眼描摹,轉眼記下了陣圖每一處,心中推演幾遍,再開口時,面色已是凝重。
“聖主讓聖師去布置的這個法陣,不是用于降福的陣術。”
沈欺微頓。
“那是什麼?”
“是一個,”蔚止言一字一句,“奪人氣運的邪陣。”
如同終于揪住一縷隐蔽的蛛絲,霎時蔚止言窺見千裡伏線,他道:“海上國的仙壽節,從一開始,就是聖主精心布置的一場試驗。”
沈欺:“試驗?”
蔚止言拿來幾隻杯子,端起茶爐,平均地倒進每隻杯子裡,每杯均是一半滿,而後從頭開始說來。
“最初,是一件不完整的靈寶降落在海上國。”
“靈寶不完整,回絕天地之間的源流,招來了霧障,海上國從此封閉;同時它降下靈澤,卻不加限制,毫無顧忌地施放給所有人,海上國人人得長生。”
沈欺當即領會了:“因為靈寶降下的靈澤無所顧忌,所以海上國每個人得到的靈澤,應該是沒有差别的。”他看向桌上挨在一處的茶杯,“和你倒的這些茶一樣。”
蔚止言:“是,理該如此。”
“但若是有人布下這個邪陣,通過邪陣奪走其他人得到的靈澤,”蔚止言一個個拿起外側的杯子,拿準了相同的分量,往中心那一隻杯子裡倒,“就會變成這樣。”
中心的杯子吸納了本屬于其他杯子的茶水,滿得即将溢出,而外側一圈杯子裡的水變少,還是均等的——變成了減少以後的平均,個個幾近見底。
把中心那隻杯子看做聖主,外側幾隻杯子看做海上國的其他人,就理解了聖主畫的法陣的作用。
沈欺:“靈寶降福本是均等的,可聖主通過這個法陣,将其他人分得的靈澤奪去了。”
所以聖主氣運才會如此深厚,才會福澤傍身,遠遠超于常人。
蔚止言:“而他布置法陣的時機,正是仙壽節。”
“疑是,你記不記得,他們是如何說起仙壽節的變化。”
那是在集鎮上,聽賣荔枝的老婦人說的,沈欺還有印象:“早年十年一次,再變為五年一次,現今一年一次。”
聽了蔚止言這番說辭,沈欺沉吟:“這就是你說的……試驗。”
每逢仙壽節,聖主離開聖殿,巡遊十四島,并且四處布陣,為衆民降福——名為“降福”,實為掠奪氣運靈澤。
最開始十年一次的仙壽節,也許是因為聖主還心懷忌憚,擔憂起陣太過頻繁、招緻疏漏,以十年為一次試驗;同樣出于擔憂,聖主掠奪的靈澤,也控制在一個小幅的範圍。
直到聖主發現,他是海上國第一陣師,他讓聖師布置下去的邪陣,從未被人看破——信奉聖主的海上國衆,他們都發自内心地相信着,那些是聖主的恩賜,是降福的法陣。
海上國的人們,對降福的真相一無所知,甚至翹首以盼,隻為一年當中那朝聖一面。
于是聖主無需再小心試驗了。
仙壽節的間隔,變得越來越短;奪靈法陣的範圍,也變得越來越大。
沈欺懷疑道:“他這樣一味奪人靈運,就從不會出錯?”
海上國的人得了再多天賜,也經不住聖主長此以往的盤剝吧。可是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提到過,有誰因為降福而出事的。
“因為‘降福’,聖主确實算是降下了一些。”
蔚止言拎起中心那隻滿得将要溢出的杯子,往其他各隻茶杯的方向傾斜,倒茶。
不多不少,每杯隻分到一滴,落進杯中,泛起一刹那的水痕,其後了無痕迹。
“若說聖主奪來的靈澤是一股江流,”蔚止言說道,“仙壽節‘降福’回饋出去的,則隻有這區區一滴了。”
多年來,聖主通過仙壽節奪走靈澤,再經過“降福”,施舍其中毫末給海上國的人。
如此一來,既能避免人人靈澤枯竭,又令人深信:“降福”是聖主的恩賜無疑。
人們被蒙在鼓裡,得到的是本就屬于他們的東西,還在懵懂地歌頌,聖主大人仙人轉世,至善無瑕。
至于聖主,隻需要高高在上,扮演好一位明君聖人,心安理得,接受衆人朝拜。
蔚止言搖頭:“海上國之大盜,不外如是。”
起先,聽聞海上國一衆人士、包括聖主自己,笃定聖主明日将要成仙,蔚止言不以為然:海上國被霧障包裹,他們所說的明日一到,所有人便會醒悟,此處此時斷然不可能成仙。
怎知聖主依靠百般手段,搜刮一國的靈澤集于一身,猶嫌不夠。
聖主一直提到“明日”,蔚止言猜測,聖主不想再收斂,打算借着明天的仙壽節,要把所有人的靈澤搶奪一空。
假如成功了,那麼隻看聖主一人,着實與成仙無異。
隻是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樣一個“成仙”的人,卻是實打實的……
妖物。
沈欺倚窗,凝望深夜的海上國。
這一座霧障之中的國度,夜色下也是如此美麗。
美麗得讓人難以看出,白日裡這片碧海藍天之下,到了夜晚,會籠罩着深重的陰雲。
那一邊的殿内,聖主悠然描畫陣圖,坐在高處俯視一切。
奉仙觀以外,聖師們穿行于海島各處,對照陣圖,在明月沙畫下一個個“降福”法陣。
法陣相連鋪開,浮光陣陣,光暈忽閃,猶如招惹了一團團蛾蟲,不知疲倦地飛舞。
正如海上國這座美麗的華袍,掀開之後,底下就布滿這樣的、蟲蟻侵襲的痕迹。
沈欺一搭一搭叩着窗棂,道:“你覺不覺得,這些東西實在是礙眼。”
不管沈欺說的是哪些,蔚止言很難不認同:“有一點。”
夜風吹拂,白發飄飛。
沈欺眸光疏冷,嘴角噙笑。
“我想做一件事。”
……如果一定要說實話,蔚止言的話,人界之事,他現在一向是無可無不可,如非必要絕不插手的。
不過,既然疑是覺得礙眼了。
沈欺徹底推開窗,挽起了乘願弓。蔚止言跟着提起燈籠,佩好腰間折扇。
那就一起出去一趟,把這些礙眼的法陣解決幹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