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曲指一彈,那團靈澤就四散了開去,均等地降下,回歸到海上國每一個人身上。
脫去一身竊取而來的靈澤,聖主傍身氣運不複,再沒了瑞澤深厚的福相。
沈欺像俯視一隻醜陋的蟲豸,嘲弄道:“‘碌碌庸人’,海上國隻你一個。”
“你海上國的聖主,才是最配不上天降靈澤的那隻害蟲。”
聖主呆滞一霎,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
他根根手指胡亂地扭動,死死地摳縮着關節,想從空氣中抓取些什麼。
仿佛這樣,就能讓靈澤回來似的。
卻也隻是做了無用功。
“寡人的靈澤,寡人的靈澤……”
“成仙,成仙,成仙……”
“擾亂寡人成仙的障礙……該死,該死,該死。”
聖主抵在風障前自言自語,表情陰冷,凝成怨毒的陰雲。
無人看到的地方,那枚被蔚止言打飛出去的血玉小章不見了。
被蔚止言抛在身後的金帛聖旨旁,悄無聲息出現一抹血紅色,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落在聖旨表面,瞬息勾連出一道狠毒的陣術——令人身首分離的殺陣。
聖主逆着天光,頭埋在暗影之下,陰毒笑容一閃而逝。
此陣已成,隻待兩人不知不覺間,當場暴斃。
他左等右等,等不見慘叫聲,面前也無血液噴濺的慘狀,而是飄下了金黃的碎屑。
金帛聖旨,變成了一堆破碎布屑。
“诶呀,抱歉。”
聖主頭腦發懵。
随即見到蔚止言,笑語盈盈:“不小心,将你的陣圖碾碎了。”
當啷。
聖主又眼睜睜地目睹,血玉小章再度打翻在地。
在無可抵禦的一陣外力之下,裂為齑粉。
“還不小心,”蔚止言看起來倒真像是冒失犯了錯,好好給人緻歉的樣子,“失手毀了你的陣儀。”
要是他笑得不是那麼無動于衷的話。
那些暗地裡的小動作,他一個字都不提,聖主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說破除法陣,隻是意味着來人道行不俗,尚在他可以設法謀算的範圍。那毀掉他心血鑄成的這副陣儀,則是表示着……
他與眼前人之間,橫亘着無法跨越的鴻溝。
更何況這人做到這一步,簡直輕松得和吐息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那樣的人,絕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物。
直到此刻,聖主才真正意識到。
海上國全盤布局裡,牽扯進了……不該惹的存在。
“對了。”
衣擺飄搖,提燈的白衣公子風緻雅然,桃花眼微彎:“你說……”
“你想成仙,對嗎。”
沒有任何理由,聖主突然泛起一陣無名的恐懼。
“可惜了。”
蔚止言眼瞳裡滿是清雅笑意,溫柔地,無情地降下了裁決:“你注定成不得仙。”
聖主應當要憤怒,怒叱這番謬論的,可是那股不具名的恐懼懸在他顱頂,叫他嘴巴也被黏住,開不得口。
“海上國是凡人之國。”
“凡人之國,霧障困鎖,登仙之道不存,如何會有神仙?”
“若有。”
那聲音還在繼續,不容置疑:
“——便是假的。”
頓時聖主面色慘白,形同讓人掐住了喉嚨,喘不過氣來。
“不、不可能……”
“給你指一條登仙坦途,又能如何?”沈欺隻覺得好笑。
哪怕迷惑世人,為自己塑一座金身,那福澤是奪來的,仁善是僞造的,一旦剝開一角,隻剩一具外厲内荏的空殼。
“我可不曾見過哪一個仙,”沈欺嫌惡道,“是靠此種手段登上仙界的。”
聖主臉色連連變幻。
從兩人相繼說出的話裡,他遲緩地讀出了什麼。
他夢寐以求的仙道,在他們眼中可以任意評判;他聞所未聞的仙界,他們卻等閑視之。這兩個散修道人……不,這根本不是什麼散修道人。
他們是……
聖主又恨又懼,緩緩地,低下了頭。
躬身,揖作一禮,開口時口吻大變:“小道眼拙,不知……真仙下世。”
沈欺不為所動,冷冷一哂。
“你自稱仙人轉世,令衆民朝拜于你。”
你心安理得享受萬民朝拜的時候,可不是如此勉強的态度啊,所以你——
“既見真仙,該當如何?”
聖主垂着頭,臉孔埋在陰影下,道袍下的拳頭捏緊了。
終究他忍氣吞聲,屈膝跪下,拜倒在地,連磕幾個響頭,敬道:“小道拜見仙上!”
“小道有眼無珠,沖撞了仙上。”
“小道……知錯了。”
……這就幡然悔悟了。
這麼快的麼。
蔚止言瞧着有意思,解開攔在雙方之間的風障。此前一心想要闖入風障的聖主,瞟見此舉,卻是膽戰心驚,忌憚得顫抖起來,膝行着直往後退。
無知者方能無畏。
知道了對面是天上真仙,對付一個凡間道人易如反掌,比起無知之時,心境是截然不同了。
陣儀的下場擺在前頭,聖主再也不會認為那是什麼巧合,唯恐遭到仙罰,再三讨饒:“小道真的知錯了,萬請仙上寬宏大量,看在小道一心求仙隻為證道的份上,莫與小道計較。”
蔚止言玩味地道:“一心求仙、隻為證道?”
“是是是。”
聖主不覺有異,隻聽得蔚止言口氣似有軟化,又拜了拜兩人,突然身體定住。
過會兒,他才恢複神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有如夢初醒的懵懂之相,其後,放聲哭訴:“仙上有所不知,小道今日所作所為并非本願,實為誤會所緻啊!”
“誤會?”
蔚止言很詫異一般:“你且說來。”
聖主聲淚俱下:
“回禀仙上,兩百四十年前,海上國一個名為樂初醒的惡孽為非作歹,意欲複原誅靈陣。小道率人前去阻止,最後雖是将樂初醒除去,卻不幸被他算計,中了他的幻陣。
那樂初醒用心險惡,善用幻陣蠱惑人心,小道這才鬼迷心竅,無意鑄成過錯。隻恨樂初醒邪術太陰險,小道困于其中不自知,剛才蒙受仙上點撥,才真正清醒過來。”
聖主一口氣說完,後道:“事實便是如此,小道雖是被人蒙蔽,卻也犯下了無心之過。但求仙上寬宥,給小道一個彌補的機會!”
蔚止言點點頭:“竟是這樣嗎。”
聖主:“小道心系海上國,可恨樂初醒魔高一丈!小道一時大意中了算計,遭幻陣毒害至今,幸得仙上指引。還望仙上明鑒!”
蔚止言:“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聖主忍辱負重多年,這一刻終于露出見到曙光的神采,盼着仙尊還自己一個公道。
卻見蔚止言歪頭,喚身邊人:“疑是。”
“原來我看起來,”蔚止言不解,“像是很好騙的樣子嗎?”
啧。
沈欺聽他和聖主有來有回應付好幾輪,不置可否:“你說呢。”
蔚止言傷心了:“真的很好騙嗎?”
“再真不過了。”沈欺意有所指。
好騙,當然是真的。
至于好騙的是誰,就得換過來了。
沈欺是沒看出來蔚止言哪裡傷心,相反,把人耍的團團轉而不自知,顯然樂在其中。
蔚止言這會偏偏又是一副隻聽得懂字面意思的模樣了:别人覺得他好騙就算了,讓疑是也這麼想,怎麼行呢。
他也沒有那麼好騙的吧,是吧。
為了證明這點,蔚止言朝聖主一笑,對聖主這場作戲給出了肯定:“心思活絡,理由編得很不錯,演得也算傳神。”
聖主滿臉冤屈的作态,突兀地凝滞了。
那神仙人物意态閑雅,笑似桃花面,慢悠悠道:“但是心懷雜念,落了瑕疵。否則而言,還可再上一層樓。”
不可否認,聖主的确是海上國聖主:發現對方是奈何不了的人,馬上識相地伏低做小,同時編出個身不由己的故事,演得有模有樣,乍一看還真像那麼回事。這等心術,屬實了不得。
怪隻怪蔚止言,一眼看穿了聖主心計,還非要出聲配合,由着聖主自以為天衣無縫地演完。
……什麼。
聖主猶如吞了口石頭,面容青紫。
原來他們早知道他是裝的。
早就知道了,還故意擺出相信他的口氣,看着他心底暗喜,聽着他一無所知地說下去!
他們把他當成什麼?跳梁小醜嗎?!
聖主恨恨咬牙,捏造出的表面恭敬四分五裂,肮髒念頭一個接一個,裝也不願意裝了,正是捂着胸口起身,“咚”的一下,軀殼掀翻在地。
“渾不知錯,還使些鬼蜮伎倆。”
沈欺封了聖主全身功法,将他制住。
“不想改,那便别改了。”
畢竟,以往喪命于绯刃刀下的魔物,沈欺也從不會強求它們改變。
聖主掀起的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不過在那之前,沈欺先要問一問聖主,有關樂初醒的事。
魔族白錯來到海上國,闖入聖塔和聖壇,是為了找樂初醒,尋求複原誅靈陣的方法。
海上國都說,這兩處鎮着樂初醒的怨氣。一個已死之人的怨氣,白錯憑什麼認定,他能找到樂初醒。
其中究竟藏着什麼秘密。
聖主就算不知全貌,也該掌握着一些市井民衆不清楚的内情。
沈欺隻管速戰速決,沒給聖主留半分動彈的餘地,自有法術讓他老實開口。
不想驟然間,地動山搖。
震響來自海島尾端一座山頂,那裡,正是——奉仙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