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蔽日。
一貫敦厚純善的島民們撕破了笑臉,掀起滔滔怒潮,一個個氣憤的,厭恨的,嫌惡的眼光彙聚奔湧,朝着院子裡的陣師,釀成一場滅頂的海嘯。
“還好聖主大人提前為我們降下福澤,不然大家就要被蠱惑了!”
“是啊,樂初醒!你這奸人,怎麼敢編排聖主大人!心存不軌的——明明是你!”
“大家快看啊,這是從他房間裡搜出來的東西!”
一疊陣圖飄撒,衆目睽睽,看清了圖上法陣,霎時炸開了鍋:
“這上面寫的什麼……誅靈陣?!”
“好惡毒的一個邪陣!我們明月沙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樂初醒,這是你畫出來的吧?你簡直其心可誅!”
“好啊樂初醒,你是打算在明月沙布了誅靈陣,殺光我們所有人嗎?”
“可算是先被我們發現了!你爹娘刺殺聖主大人,聖主大人好心放過你,你呢,居然想害了我們海上國!喪心病狂!”
樂初醒無聲伫立,黑沉沉眼睛睨過一張又一張人臉。
紅臉赤頸,血紅大口。
有些事情,一旦想到了,便能醒悟過來了。
——想來,他看見聖主的那一眼,聖主也早就看到了他。
在他找到集鎮衆人之前,聖主早就借着降福的契機,“點悟”了所有人。
于是大家知道了,來到明月沙的神秘陣師不是别人,正是那對罪惡陣師留下來的孽子。
聖主大人告知衆民,樂初醒竊學聖殿陣術,被逐出王都後失去行迹。可憐樂初醒,天生是個無情無義之人,隐姓埋名躲在明月沙,驟一見到聖殿來人,不知會做出何等偏激之舉。
人們惶惶不安,後悔将這個孽種留在了明月沙,聖師大人卻寬宏大量,毫不計較他們的罪過,出聲撫平了民心。
然後,聖殿儀仗佯裝離開。果然如聖主大人所說,樂初醒很快找上門來,口出讒言、煽動人心。
有了聖主降福的明月沙島民,從蒙昧裡開脫出來,再不會任憑樂初醒愚弄。他們假作附和,讓樂初醒掉以輕心,等他放松了警惕,再由聖殿将其擒下。
這樣一個罪人之子,還敢诋毀聖主大人言行,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大家如何能繼續忍受?!
而且,如果不是聖主大人指引,他們還找不到樂初醒作惡的鐵證——樂初醒他竟然私自練習誅靈陣,藏着掖着不叫其他人知道,除了想布下誅靈陣害死他們,還能因為什麼?!
群情激憤,喧嚣聲如雷貫耳,陳寐一下子定在當場,腦子裡全蒙了。
他不明白,一個來回的距離,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樂初醒,他們怎麼……不行,我要出去跟他們說清楚!我現在就……”
“陳寐。”
樂初醒忽然叫他:“我想吃荔枝。”
“……吃荔枝?”
陳寐呆呆的,結巴了:“現、現在……嗎?”
“對。”
樂初醒說:“現在。”
陳寐心亂成一團麻,聽樂初醒如此堅定地說了,遲鈍地找回聲音:“好……好的,我現在去給你摘。”
“你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不行。”
樂初醒又說:“我要最大的那棵樹上,最好的。”
“……我知道了。”
陳寐點點頭:“我會好好選的,你等一等。”
荔枝園連着院子後門,陳寐沿着後面的小道跑過去。
目視陳寐完全地走出去了,樂初醒手上,六葉星盤轉動起來。
樂初醒記得,當初,為了防止荔枝樹被山禽野獸沖撞,荔枝園裡裡外外,都設下了最嚴密的禁陣。
哪怕來了别的陣師,也要解上一天一夜。
相比起來,這方院子總是有人上門請教陣術,布下的法陣,反倒是可有可無,随時可以被人解除。
門外的人顧忌着樂初醒的陣術,聖主趕到之前,隻在外圍成一圈,不敢貿然闖進來。趁此機會,樂初醒指間陰陽筆飛轉,勾勒出一張足以覆蓋明月沙的幻陣。
等幻陣結成,他們就能夠脫身。
笃、笃、笃。
極其細微的敲窗聲。
“恩人,是我們!”
樂初醒驟然停筆。
窗戶打開了,裁縫和繡娘冒出頭來,裁縫輕悄悄道:“恩人,我們躲着大家偷偷過來的,隻有一點時間,馬上就要走了。”
繡娘:“是啊恩人,我們相信你的!他們都被聖主大人騙了!”
裁縫:“我們不敢當着他們的面說,隻好先跟過來。”
“我們兩個想過了,打算當着大家的面,把你說的邪陣解法試一遍,隻要試出來是真的,就知道聖主大人說的是真是假了!”
繡娘:“他們把你給的解法全部撕掉了,恩人,你還願意再教我們一次嗎?”
迎着兩雙真摯的眼睛,樂初醒一時怔愣。
夫妻二人翹首相盼,樂初醒不說話。
星盤表面,降福法陣的布局卻飛速成形。
他把陣圖拓印下來,落至最後一筆,即将交待給那兩人設陣的訣竅,胸前蓦然開出一個血洞。
——就在剛才,一個殺陣,在他腳下鋪開。
樂初醒渾身劇顫,吐出一口血來。
轟然之間,一群人蜂擁而進,裁縫和繡娘轉眼已退到人牆前方,變臉啐罵:
“你這偷學陣術的小賊,還想诋毀聖主大人,真可恨!”
“聖主大人說了,你要用誅靈陣害我們,還要毀了我們的天賜長生,怎能叫你得逞!”
左右的人紛紛贊許裁縫和繡娘:“多虧了你們兩個!沒有你們拖延這一會,隻怕他就布下誅靈陣了!”
“好險,眼下聖殿法陣已成,看他還怎麼作亂!”
是了,樂初醒手握着誅靈陣,所以裁縫和繡娘不惜主動涉險,分走樂初醒的注意,好讓聖殿在樂初醒不知不覺間設下法陣、重創樂初醒。
劇痛令樂初醒眼前發黑,星盤掉落在地。
早該知道的。
裁縫和繡娘說,被聖主騙了,卻還稱呼“聖主大人”。
樂初醒撐着牆壁,勉強站住了,動筆去解殺陣,窗外叫罵聲停了。
一座車辇降落,明黃道袍徐徐而下。
衆怒沸騰,聖主躬身步入,面對滿腔義憤的子民們,流露了哀憫:
“樂初醒惡孽纏身,已無可救,諸位便與寡人一同,以此陣淨化惡孽,助其重歸善道。”
各人手提的長明燈,照出一幅陣圖。
座下齊齊高呼:“是——!”
“聖主大人仁善為懷——!”
明月沙的人們,跟随着聖主大人,和聖師一起,設下那個淨化邪祟的法陣。
樂初醒剛解開腳下那個殺陣,不得喘息一刻,全身傳來粉碎般的痛楚,脊骨寸寸碎裂。
——明月沙每一個人,都朝他設下了殺陣。
個與個的殺陣聯結在一處,連成一個龐大殺陣,這殺陣是地網天羅,捂住了庭院上空。
樂初醒拿不穩陰陽筆了。
遠遠地,萬衆簇擁之中,聖主擺出了憐憫的笑容。
沒有任何理由,樂初醒直覺,聖主是在對他笑。
長明燈裡“淨化邪祟”的法陣,是狠毒的殺陣。層層相扣的殺陣,陣眼落在——聖主的血玉印章上。
血花四濺,模糊了雙眼。樂初醒視野裡攀上斑斑點點的血影,那一刻,他如夢初醒。
聖主的笑容,從來不是憐憫。是高高在上之人,對他眼中一群蝼蟻的愚弄。
蝼蟻之徒,怎配與仙人轉世的聖人相論。
比如拜入聖殿的那一對夫妻陣師,設出了連聖主都解不開的陣術——這如何可以。
聖主拿去了夫妻創造的陣術,那兩人卻要較真,質疑聖主的聲譽。
于是不久後,整個聖殿的聖師都“看見”了:夫妻陣師“竊取陣術”不成、還欲“刺殺”聖主,反而遭了“報應”,當場橫死。
順理成章地,聖主把夫妻二人的陣術,納為了己有。
夫妻陣師慘死,他們的孩子即将被人燒死之時,聖主下令,放小兒一條生路。
殺了那個孩子,僅僅是殺了他。
留他一條性命,海上國的人便能時時想起,那對夫妻曾經犯下過多麼可憎的惡行。
那個孽種的存在,是對聖主仁善之心最好的昭彰。
隻要他活着,不需要多做一件事,自然有數不清的人去厭恨他、唾棄他,過後再發自内心地感念聖主大人。
至于驅逐樂初醒、廢棄樂初醒的陣術,并不隻是因為聖主發現了樂初醒偷聽聖殿講學。更是由于前一個夜晚,聖主問起一副他經常蔔算的卦象。
他所問的是,海上國第一陣師。
這天的卦象一如既往,顯示出聖主的身份。
可是卦象算出來,有個人,會是人間第一陣師。
聖主反反複複地再算,他算到一個名字。
樂初醒。
那時,聖主死死盯着卦象,平靜地笑了。
一如此時此刻,聖主面含淡笑,憫然輕歎。
“樂初醒。”
“隻望此陣,替你解脫惡果,令你真心悔過,令你……”
“永、得、安、甯。”
聖音落下,人們高高舉起了長明燈——
陳寐摘完了荔枝,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院子裡,入眼一地血紅。
樂初醒倒在血泊之中,雙眼緊閉,不見了生息。
骨碌碌,剛摘下來的一籃荔枝掉在地上,全撒了出去,叫一串慌亂腳步踩成一片狼藉。
陳寐大腦一片空白,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都忘了,他看到自己手腳癱軟跪倒在地,連走帶爬,顫栗地接近了那具血人。
“樂初醒……發生什麼事了?樂初醒,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樂初醒!!!”
陳寐一路膝行,身後血迹拖出一條慘烈的紅線,他爬到樂初醒身邊,碰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條紅繩。
繩子被血給浸透了,末梢的鈴铛滴着血,沾到了陳寐衣袖上。
“樂初醒,你,你回答一下我啊……到底怎麼了,樂初醒,你不是說,不是說要吃荔枝的嗎?”
“我已經把荔枝摘回來了,你看呀,樂初醒你聽到了嗎?”
陳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瞳孔渙散,身下一絲微弱氣息忽而流動。
“……快走。”
樂初醒斷斷續續,嗓子嘶啞,近乎無聲:“陳寐……快走。”
垂死之際,兩根慘白染血的手指夠到了陰陽筆,将幻陣啟動,
有了這幻陣,可以擋住殺陣一時半刻的虐殺。
“快走,否則……殺陣也會把你拉進來的。”
陳寐止不住地哭,連連搖頭:“不要,樂初醒,我不想一個人走,我要帶你一起出去,我們一起出去。”
樂初醒睜不開眼睛,憑着朦胧觸感,把一隻鮮血浸透的星盤塞進陳寐懷裡。
而後,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了陳寐。
“陳寐,走啊!”
“走!”
幻陣展開了。
“不要!樂初醒你不能這樣!樂初醒!!”
陳寐眼眶猩紅,四肢并用,激烈地掙紮起來,然而幻陣不由分說,将他卷了進去。
哭喊聲消失了。
留于此間的,便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是你的話,陳寐。
你可以離開這裡,成為一個出色的陣師的。
這是樂初醒臨死前,最後的一個念頭。
海上國的夏天到了。
隔壁滿山的荔枝成熟了,明月沙晚風吹拂,吹來了馥郁的荔枝香味。
滾落在房間裡,碾碎了的一顆顆荔枝,也散發着清甜氣息。點點荔枝汁水,滲進了滿地的血,流淌到樂初醒身邊。
荔枝的甜味,原來是這樣的。
濃郁甘美的氣味包裹着他,在清甜的荔枝香氣裡,他就這樣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