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一段時日,陳寐忙于打理荔枝園。他把每棵樹當成寶貝一樣地侍弄,園子裡一棵最高最大的荔枝樹,更成了他的掌上明珠。
這棵樹上的荔枝一定很好吃,不知道會是什麼味道呢,陳寐幻想着。隻等夏天到了,收獲一茬最新鮮的果子。
為了這一個念想,陳寐不怕死地叫上樂初醒,陪他一起照料荔枝園。樂初醒時而買他的賬,更多的時候無視他,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鑽研陣術。
海上國現存的陣術法門,樂初醒學無可學,自成了一套陣法,日臻化境。
有天,樂初醒偶然從明月沙得到一個無名殘陣。
費了番手腳,他解開殘陣的名字。
——誅靈。
殘陣來源不可考,名字也聞所未聞,可以窺見其中邪氣橫生,必是邪陣。
“好詭異啊這個陣。”陳寐咋舌:“會用到這個誅靈陣的陣師,看起來像是那種十惡不赦的壞人。”
殘陣雖然陰毒,陣術羅列卻非常精妙,陳寐預感樂初醒有興趣,提議道:“樂初醒,你要不要試試解開它?”
“你不怕我解開,”樂初醒兩枚眼珠蘊着明滅不定的光,“再将它複原?”
算出解陣之法,等同于找到了布陣之法。
這樣一個誅靈陣,假如将它重現,必然要給整個海上國帶來災難。
“幹嘛要複原它,你是那種十惡不赦的壞人嗎?不然誰要布這種陣?”陳寐很震驚。
“樂初醒,你不是想做天下第一的陣師嗎?”
陳寐念念有詞:“天下第一的陣師,絕對不要當壞人了。你算出來解陣的方法,又不是為了把它布置出來,以後萬一有誰因為這個陣遇到麻煩,你就可以幫他們啦!”
樂初醒冷聲:“我從沒想過。”
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幫誰解陣,什麼想成為天下第一的陣師,更是荒謬。
“那你怎麼老是往海的外面看呢?”
陳寐笑嘻嘻的:“不是想出去嗎?要是能走出海上國,肯定能學到更多的陣術吧。”
樂初醒陰沉沉瞪了陳寐一眼。
海上國天賜長生,與長生同時降下的環海霧障,隔絕了外界。
這裡的人奉長生為福澤,樂初醒卻常常覺得,不由自主的長生是一道枷鎖,将他們禁锢在一方海島。
世外之界,一定有更引人入勝的陣術法門存在。隻有想辦法走出霧障,斬斷這道枷鎖,他才能碰到。
哪怕走出霧障,有可能失去長生。
對于崇尚長生的海上國人,如此驚世駭俗的想法,必定會激起驚濤駭浪。樂初醒不打算與任何人提起,不曉得陳寐怎會得知,他無意多說,神情沉郁:“與你無關。”
“怎麼會跟我沒關系?”陳寐不答應了。
不過考慮到樂初醒的心情,他好心地适可而止了,隻嘀咕着:“你不想說就不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那就祝你如願以償哦,我會等你找到出去的辦法再一起走的。”
陳寐說得好像他随随便便就能出去一樣,樂初醒不管他自說自話,道:“今天的陣術你學是不學了。”
“學學學,”陳寐老實了,“來吧,你出題吧!”
說是嘗試解陣,誅靈陣的複雜程度,遠超樂初醒想象。僅僅一個殘陣,機括環環相嵌,法陣之難可見一斑。
解陣初始,樂初醒走得舉步維艱。不日,樂初醒謝絕了所有拜訪,緊閉院門。
六葉星盤轉動不休,陰陽筆不分晝夜地揮動。
此後有段時間,明月沙再沒見過年輕陣師的身影。
隻見着跟在陣師身邊的那個小公子,在打點荔枝園的間隙裡,隔三差五進出小院。
日以繼夜,春來夏近。
時節從年關走到來年初夏,樂初醒終于從鋪滿一屋子的陣圖裡起身,放下了陰陽筆。
六葉星盤正面,一組令人眼花缭亂的陣圖正在輪轉。
誅靈陣的解法,初具眉目。
“樂初醒,你成功了诶!”
聽到動靜迫不及待沖進來的陳寐,由衷為樂初醒感到高興:“看吧,你一定會成為天下第一的陣師的!”
時隔數月,樂初醒總算得以松懈片刻,此時聽到陳寐傻笑,難得面色緩和,卻也道:“還差得遠了。”
陳寐仍是高興得很,作為慶賀,告訴樂初醒另一個好消息:得益于他的精心照料,荔枝園裡果樹長勢喜人,今年的新果很快就要成熟了。
“到時候我先大吃一頓,然後第一個給你吃哦,怎麼樣?”
樂初醒:“随便。”
陳寐:“你看,你又亂說話吧,樂初醒,其實你很想吃的吧?”
“……沒有。你的陣術到底要不要學了?”
“我一直都有在學啊,不對,我們現在在說的不是這件事啊!”
同一時間,明月沙的人們,也收到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好消息。
海上國新設的仙壽節,從這一年起,如火如荼地舉辦起來了。平日裡隻有都城才有幸蒙受聖主教化,而仙壽節那天,聖主大人将會巡遊其餘諸島,并布下降福法陣,福澤海上國的子民。
這第一次仙壽節,聖主選定的巡遊島嶼,就包含了明月沙。仙壽節近在眉睫,也就意味着——聖主大人的儀仗,馬上就要駕臨明月沙了!
明月沙上下驚喜交加,在人們無盡虔誠的等待之中,迎來了聖殿隊列。
手持長明燈,一身端肅齊整的道袍與卦儀,兩行聖師在前引路,環簇一座行駛于道路正中的車輿。
“聖主大人駕到——”
道路兩旁的人接連跪伏在地,心潮澎湃,飽含熱望,膜拜着他們海上國最為聖明的國主。
“拜見聖主大人——”
長明燈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晝,在他們四周,降福法陣升起來了。衆人沐浴在法陣靈光之中,聖主大人款款步下車駕,底下響起排山倒海般的祝詞。
“聖主大人仁德無疆!”
“聖主大人仙人降世,實為海上國之幸!”
“謝聖主大人降福之恩!”
山呼海嘯的人群之外,樂初醒隐在暗處,望着集鎮上這一幕盛況,無動于衷。
“樂初醒,你很讨厭他?”陳寐順着樂初醒的目光,找見人群中央一個明黃道袍的身影。
樂初醒卻說:“談不上。”
對于聖主,樂初醒無所謂讨厭不讨厭,至于感激,确是毫不相關。
年紀尚小的時候,無數次快要餓死或者痛死的時候,他也曾經想過,恨不得聖主沒有下那一道赦令,還不如當時讓他死在都城那些人的火把下。
現在他已經不會再這樣想了。
生活在都城的那些年,樂初醒從沒有認真觀看過聖主巡遊,時至今晚,他才看清了被海上國人奉若神明的聖主大人。
原來是這副模樣。
明黃道袍之下身形挺拔,面孔儒雅近人,氣質華貴,不語時,嘴角總有悲天憫人的笑容停伫。
人中龍鳳,福澤加身,擁有長生壽數。
——但也還是人。
不是神明,不是天外的神仙。
樂初醒看了一眼便失去興緻,不再關注這場屬于海上國的節慶。掉轉視線,眼角餘光掠過降福法陣,腳下邁開的步伐驟然凝滞——
那些法陣,不對勁。
陳寐看他臉色不對,問:“怎麼了?”
樂初醒直截了當:“法陣有問題。”
陳寐細細看去,不一刻,驚道:“那些……不是降福法陣!”
樂初醒:“是邪陣。”
不是降福法陣,反而是奪人福澤的邪陣。
兩種法陣相差巨大,一個熟練的陣師不該會失誤。再看,集鎮上所有的法陣,都是這樣的邪陣,各個陣上施加着一層僞裝,普通人無法察覺——既然做了僞裝,更不可能是無意出錯。
隻能是蓄意為之。
法陣由聖師布置,這群來自聖殿的陣師,隻聽從一個人的命令。
聖主。
就算有誰在這中間做了手腳,眼下各個法陣擺得明明白白,聖主——他不是海上國最高明的陣師嗎?最高明的陣師,難道看不出整座集鎮的降福法陣,都變成了奪人福澤的邪陣嗎?
不如說……
大庭廣衆之下,能做到欺世惑衆,而不被拆穿的,本就隻有一個人——陣術、聲望無可比拟的那個人。
本是夏令時分,樂初醒感到一陣粘稠寒意。
聖主降福,其實是一個……騙局?
可是,為什麼?
這股疑問剛剛竄出,答案呼之欲出。
——靈澤。
借着降福法陣的僞裝,名為降福,暗地裡奪去他人靈澤,為己所用。
巡遊的範圍,從前隻在都城以内。也許是一直無人發現法陣背後的真實,也許是天降長生帶來的豐厚靈澤,貪欲因此蔓延,巡遊也就由聖殿籠罩的都城,逐漸往海上國各座島嶼擴散。
樂初醒的眼神,再度落在聖主身上。
聖主走入人群中,與他的子民展露善意的笑,總也維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儒雅面龐上的笑意,每一個弧度,宛如精細丈量過,似高台上供奉的神像,絕不容許表現偏差。
越久,看上去越是……詭誕。
樂初醒不由發笑。
可紋絲不動的嘴角告訴他,他沒能笑出來。
如果一切都是籌劃已久的陰謀,海上國所有人盡心朝拜的這個人,又算什麼?
“要不要告訴大家?”
不同尋常的寂靜,因着陳寐而打破。
陳寐想不出裡頭的彎彎繞繞,隻嗅到一股别樣氣息:“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們身上的靈氣會被拿完的。”
集鎮裡的邪陣布置得很講究,一時半會,并不會産生緻命的傷害。更像蛛絲結網,吐出一根兩根絲線沒有什麼,然而當那張網結成,獵物已經深陷其中。
隻要控制得當,被降福法陣蒙騙的人,一次兩次乃至十幾次,都可以察覺不出問題。當布局的人哪一天突然起意,那張網兜頭罩下,他們再也無處可逃。
樂初醒不想多管閑事,隻是恰逢其時,拜倒在聖主腳下的人流當中,湧現出許許多多的熟悉臉孔。
裁縫,繡娘,好心騰出庭院的人,替他們修繕院牆的人,上門懇求學習陣術的人,他叫不出名字的許多人。
“……嗯。”
淺淡的應答聲,假如不是陳寐耳朵尖,興許就消逝在夜風裡了。
陳寐咧嘴笑了:“那我跟你一起去!”
樂初醒沒忘記聖殿對他設下的禁令,等到第二天仙壽節過去,聖主儀仗離開了明月沙,才去到集鎮,把降福法陣的真面目告知衆人。
簡潔扼要地解釋一番,末了拿出一個昨天複刻的降福法陣,攤開了,讓每個人仔仔細細地查證。
聽罷,集鎮一片嘩然:
“聖主大人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謝謝你啊恩人,要不是你們,我們還被聖主大人蒙在鼓裡呢!”
“恩人,可以幫我們想想辦法嗎?有沒有辦法可以應對這個邪陣?”
“是啊恩人,有哪裡要幫忙的盡管跟我們說,我們在所不辭!”
樂初醒稍怔,颔首:“解陣之法已有。”
陳寐揚了揚手:“邪陣的解法寫在這裡,按照這個去做就可以了!”
是樂初醒解開“降福法陣”,連夜将解法寫了下來。陳寐一個個發過去,衆人鄭重收下,感激不盡道,恩人勞累了一夜,不打擾恩人休息,等他們好好看完了,再去找恩人商量。
人們看得認真,陳寐他們便先回到荔枝園旁邊的小院。
“大家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嘛。”
去之前,陳寐還有點忐忑,怕大家無法接受事實,這下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說一遍他們就聽進去了,差點以為要花很久才能讓他們相信我們呢。”
“對了,跟你說,我種的荔枝有熟了的哦,今天就可以吃了,等會我去摘給你,要不要?”
說完荔枝,又說回降福法陣:“不過有了解法還不夠,你不是說那些法陣跟聖主脫不開關系嗎,聖主那邊要怎麼辦呢……樂初醒?”
踏進院門開始,樂初醒臉色突然繃緊,沒應陳寐的話,急匆匆推開房門。
室内掃視一圈,滿面覆上陰雲。
“樂初醒,你怎麼了?”
“這個房間。”
樂初醒聲色沉沉:
“被人動過了。”
——他解誅靈陣時寫下的那些圖紙,擺放的順序變了。
陳寐茫然看過來,樂初醒思緒飛轉,不計其數的畫面閃過,實際上不到瞬息,忽地,他怪異一笑。
不可名狀的直覺使然,他全副戒備地,森然望向門外。
不知何時,院子外面聚集了一群人。
明月沙集鎮的住民,一個個站在牆外,正如往常一樣,成群結隊地拜訪他們的恩人——假如他們的臉上,不是挂着和以前大相徑庭的表情;假如他們的手裡,沒有提着那一盞盞長明燈。
樂初醒陰冷注視沒入人群,好像一個引信,門外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聲:
“列位聖師,就是這裡!樂初醒就藏在這兒,還請速速上報給聖主大人!”
“若非聖殿點醒,我們還不知此人就是樂初醒啊!請聖殿寬恕小民無知之罪!”
“是是是,我們早前絕不是有意隐瞞樂初醒的行蹤的!”
“難怪他連名字都不說清楚,原來是那個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