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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沉寐初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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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些人,生來即是獲罪。

這是樂初醒自從記事以來,就明白的事情。

“喂喂喂,快看,那個孽種又來了!”

“啊,真是晦氣!”

……

街道上人流熙攘,一個少年人踽踽獨行。

他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穿得一身灰撲撲,淩亂長發遮住大半個身形,一雙手露在外面,手掌上留着火焰燙傷的細碎疤痕。

所過之處,人人見之變色,仿佛忌諱着什麼髒東西,滿臉嫌惡地避開。

指指點點的聲響不低,置于漩渦中心的那個人好像一點聽不見,隻管埋着頭走過去。

“噓,你們輕點聲!聖主大人說了,要大家寬容罪孽的呢!”

“知道知道,嗐,要不是聖主大人仁心,他早就該死了!”

“聖主大人這樣的仁聖,他那對爹娘居然還下得了毒手,豈不是更可惡了!”

“對啊,怎麼能怪我們說他,誰讓他好端端的跑到大街上來?也不瞧瞧他那個樣子,吓到别人了怎麼辦!”

“不然怎麼說是罪人留下的壞種呢,誰的眼睛會長成那樣啊?!”

獨行之人埋在陰影裡的臉,輕輕地動了。

一頭雜亂長發底下,垂着一副漆黑眼睛。上下睑緣處,長出一圈詭異的烏黑印痕,像謄滿了刺青。

在海上國,沒有哪個正常人會長出一雙這樣的眼睛。

環海十四座島嶼組成了海上國,此處是十四個海島其中一座,海上國的都城。

海上國舉國修行成風,以陣術最為風靡。本國的國君,聖主大人,是國中最高明的陣師。

聖主大人是個心地寬仁的勤勉君王,不惜将所學陣術傾囊相授。為此,聖主設置了數道試煉。隻要是通過了試煉的島民,就能被聖殿收為門徒,獲得成為聖師、跟随聖主修習陣術的機會。

通過聖殿選拔的聖師,無不是德才兼備的陣師——除了兩個例外。

十年前,聖殿裡出了兩個叛徒。

一對心術不正的聖師夫妻,意圖盜走聖主大人獨創的陣術,被撞破後,竟然痛下毒手,刺殺聖主大人。

聖殿的聖師們趕到時,撞見那兩個叛徒差點重傷聖主大人。好在聖主大人福澤深厚,這對夫妻自食惡果,死在了當場。

聖師夫妻以死殉罪,家中留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兩人的惡行引發衆怒,聖師夫妻死後,都城衆人呼喊着罪人之子不可留,沖進他們家裡,高舉起火把,要把那個孩童燒死,以絕後患。

緊要關頭,聖師們匆匆趕到,制止了衆人。

原來是聖主大人心善,可憐小兒無辜,親自下令放他一條生路。隻是引以為戒,絕不允許他修習陣術。

衆人聆聽聖音,深感聖主大人大德,放下了火把。

但聖主大人越是善心,人們心中對于那個孽障的芥蒂,越是百結難消。

大家唾棄他,更不屑于在意他,就像見到了陰溝裡的老鼠,即使直犯惡心,也隻會捏着鼻子離遠一點,連踩一腳都嫌。

街坊鄰裡尤其反感的,這個孽障明明是蒙受了聖主恩德才得以苟活,卻從不懂得感恩,成天陰森森的不三不四,連遇見聖主儀仗也不跪拜,簡直一個天生無情無義的惡骨頭。

閑談時偶爾提起,紛紛搖頭歎罵。

人們不聞不問,那孽障還是長大了。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是野狗堆裡和狗搶食,是路過雞豚的食槽,等着撿一口吃喝,或是半夜睡在山洞裡差點被野獸咬死,沒有人想要關心。

一個忘恩負義的孽障,不配得到關懷,不值得大家好言好語地稱呼他。

也隻有他自己,還記得那一個十年來再沒有人叫過的名字。

樂初醒漫無目的走過街道,整潔光亮的海島上,他是唯一一個破破爛爛的人,每到一個地方,路人退避三舍。

他對此習以為常,走着走着,聞到一股香味。

附近有座果園,滿滿當當的荔枝果挂在樹上,枝梢探出頭來,連牆外都充盈着甘甜的氣息。

樂初醒停下來。

他有點好奇,這個叫做荔枝的東西,是什麼味道。

海上國盛産荔枝,樂初醒沒有吃過。

他站在牆角,踮腳仰望一串荔枝,想象它會是什麼味道的時候,前面一個孩童牽着婦人的手,指了指荔枝樹。

婦人眉開眼笑:“小寶想吃嗎?娘去給你買。”

婦人說了幾句,果園的主人笑呵呵的,不多時,幾簍荔枝遞出來。

天蒙蒙亮,荔枝挂着霧,果皮鮮紅欲滴。

孩童問:“娘,買了多少呀?貴嗎?”

婦人捏一把孩童的臉:“才三百錢,你要是陣術學得好,進了聖殿,給你買多少簍都沒問題!”

樂初醒悄悄把捏在手裡髒兮兮的,孤零零的一粒銀錢塞了回去。

“喂喂!”

“那邊的小子!看什麼看?!”

婦人牽着孩童走了,果園主人看見她們身後一個黑黢黢人影,待看清那雙晦氣的眼睛,笑呵呵的嘴角耷拉下去:“不幹不淨的東西,我勸你别打什麼壞主意,去去去!”

怎麼就碰上孽障,果園主人直呼今天撞了黴運,轉頭那個陰沉沉的小子已經不見了。

樂初醒不再看那棵無法企及的荔枝樹,收回視線,兀自離開了。

繞過果園,走出長長一段路,他來到一座宮殿後門,借着樹木遮掩,蹑手蹑腳爬上了牆。

牆的另一側,人人手持長明燈,道袍形制如一,卦儀齊整,均是屬于聖師的裝束——這道牆後面,是聖殿之下設立的學堂,專為剛入門的聖師開設陣術。

前些天,樂初醒饑腸辘辘出來覓食,偶然走進這座山谷,聽見一陣講學的聲音。

當時的他甚至聽不懂那究竟是在講什麼,卻聽得入了迷。後來,但凡找到機會,就偷偷跑到這裡,躲在宮牆的隐蔽處偷聽。

兩次三次以後,樂初醒才聽出個輪廓:牆的另一邊,台上是資深的聖師,在給台下初入聖殿的後輩傳授陣術——他不被允許修習的陣術。

要是都城的人知道,樂初醒不僅觸犯聖主大人禁令、還敢偷聽聖殿授課,恐怕恨不得早點一把火将他燒死。然而此刻沒人發現,聖殿學堂的牆上趴着個不速之客,目不轉睛地盯着講壇上一閃而過的高深陣圖。

台下的新晉聖師還在琢磨怎麼把陣圖還原出來,那個少年人幾根手指在泥地裡勾勾畫畫,不自覺畫出了連環陣圖的解法。

學堂布置了一道課業,需要模仿典籍裡記載的陣法,聖師們交頭接耳,翻開手邊一卷又一卷陣術書籍。

樂初醒縮回手,不再動了。

海上國的陣法書,他一本都沒有。

陣術書裡寫的是什麼,他一點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值守的侍從清掃學堂書庫,一捆發黴起了蛀蟲的舊書被搬出來,扔進石缸裡焚燒。

燒了一整個傍晚,隻剩灰燼了,子夜天降驟雨,侍從打着哈欠,關上了殿門。

大雨裡鑽出一個人影。

樂初醒等了一天才等到這一刻,冒雨沖到石缸旁,扒開被雨點打濕的黑灰,半個身子探進石缸。

深處餘熱的燒灼感猶存,樂初醒幾根手指不自覺顫抖了一下。旋即,兩隻留有燒痕的手掌伸進去,在石缸裡翻來覆去地找,直到徒手抓出幾張殘破不堪的紙片。

僅存的幾片殘頁,還沒完全燒完,邊角殘留着火舌舔過的燒痕。

手上沾滿了灰塵,樂初醒隻怕再把這幾頁紙弄髒,小心翼翼撕下一角衣袖,把它們貼着胸口放好。

他回到山洞,對着一點寥落星光,把幾張破紙頁拼拼湊湊,讀了起來。

沒有聖師講學,也沒有同門指點,他試探着模仿紙上的陣圖,改改畫畫,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晚上。

他還不知道,這天晚上他畫出的陣圖,已經比學堂裡任何一本陣術書上面的都要完美。

又過了些天,新聖師開始練習真正的布陣,拿起了陣儀。

樂初醒什麼也沒有,盯着那些制作精良的陣儀盤卦看了幾天,到處撿了一堆破銅爛鐵,從中挑挑揀揀,自己做了個星盤。

還有樣學樣,在側面刻上了陣師符文,寫上星盤的名字。

陰陽筆也做了一支,隻是因為材料對不上,做成了反色,陰白陽黑。

幾經波折,樂初醒才湊齊一副陣儀,嘗試布設他的第一道法陣。

也在那一年,天降的海霧包圍了海上國。

天賜長生,降福于海上國。

以海霧為界,海上國人不可出,凡人不可進,從此海上國“消失”在人間,成為世外之國。

人們得到了長生,年紀相貌永遠停留在這一年,國中不再有人死去,也不再有新生。

為了紀念天賜長生,海上國舉辦起了仙壽節。每到仙壽節,聖主便會在都城各處遊行,為居住在王都的人們降福。

朝拜聖儀、沐浴聖靈,這些和樂初醒都沒有關系,他日複一日隐匿在學堂暗處,陣術一日千裡。

直到這批新晉聖師接受陣術考核的那天。

排行最高的那個新聖師,剛剛解開第一道陣圖時,樂初醒趴在牆頭,已是一筆畫出了最後一道題的法陣。

畫完還不滿意,還想再改,身後一道氣勁襲來,正臉朝地栽倒下去。

樂初醒撐起身子,擡起頭,陰雲密布,烏沉沉壓在他頭頂。

聖師們将他團團圍住,授課聖師面色鐵青:

“大膽孽障!”

“聖主大人令你勿近陣術,你竟明知故犯,還敢私自搬弄聖殿傳教!”

授課聖師再如何盤問,樂初醒一言不發,唯獨一雙陰慘慘的眼珠子凝視衆人。

在場衆人被那森冷的詭異眼睛盯上,竟一時攝住。

聖師奈何不了他,奏請到聖主大人座前,得到一紙诏令:廢罪子竊學所得陣術,将其逐出王都。

于是聖師們縛住樂初醒,任由他掙紮呼叫,當着他的面,毀去了那副古怪的星盤和陰陽筆。

正要廢了他的陣術,樂初醒卻突然暴起,拼命逃了出去。

一路逃出聖殿,驅逐令遍發都城,樂初醒逃到哪裡,街頭巷尾總有人盯緊了他,立刻上報聖殿,隻盼聖師盡快收了這個殺千刀的孽障。

都城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樂初醒日夜不休地逃了幾天幾夜,無處可逃,被人攆進水溝裡,磕破了腦袋。

後腦勺流了一路的血,他四肢并用,終究從水溝裡濕漉漉地爬出來,頭昏眼花,全憑着一股心氣,隻管往前方未知的去處跑。

跑着跑着,聖殿追查他的那些人,聲音聽不到了。

樂初醒遲緩地眨眨眼睛,疲憊不堪的身體恢複一點神智,看見身前一片深不見底的密林。

明明林木遮天,卻聽不到些許聲音。鳥叫,蟲鳴,一概不存在。想往前去或是離開,前後左右全是一模一樣的參天巨樹,人在其間,如墜五裡霧中。

都城旁邊……有這樣一個地方嗎?

樂初醒想不起來了,失血過多,臉色唇色俱是蒼白,一腳重一腳輕地胡亂走着,腳下一絆,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

他倒進密林一灘石礫草屑裡。

因為摔的這一下,懷裡緊緊抱着的一堆東西全撒了出去。

星盤和陰陽筆,被聖殿拆成了稀巴爛的碎片。

樂初醒強忍着劇痛,伸手去夠一塊塊散落的碎片。

無論他如何使勁,也夠不到最近的那一片。

心裡支撐他的那股氣,也一起四散了去。

在那個時候,樂初醒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算了。

撿回來,又怎麼樣。

就好像,活不活下去,又有什麼區别。

樂初醒不動了。

獲得長生的人,把血流幹了,不知道會不會死掉。

樂初醒如此想着,閉上了眼睛。

陷入昏睡之前,後頸總有個地方硌得生癢,樂初醒閉着眼摸索,從腦後枕着的位置掏出一塊碎石頭,把它丢出去,便安靜地等死。

“嗚哇!”

因着突如其來的這聲喊,樂初醒又一次沒能如願。

聲音的源頭越來越近,一個幽魅影子,湊到了樂初醒頭頂上。

“怎麼一個人躺在這裡?”

死之前還要被打攪,樂初醒已然心煩意亂,蓦然睜開眼。

密林裡沒有月光,隻漏進來一點幽幽的星輝,昏暗視野裡,闖進來一張人臉。

看不出确切年齡,光看外表,和他差不多年紀。一身布衣,竹杖芒鞋,戴一頂銀色頭冠,冠上鑲嵌一顆通透的墜子,正在眉心處。

這人明眸皓齒,空靈得不像世間人,更似幻夢中來,某種缥缈不定的所在。

一旦張嘴說話,卻是咋咋呼呼,見樂初醒睜眼了,話更多了:“發生什麼事了?你還好吧?”

人迹罕至的密林深處平白冒出個人,樂初醒不在乎他是遊魂還是什麼,隻覺得聒噪。

“走開。”

太久沒有和人說話,陡然一開口,聲線滞澀,帶着低低的啞。

那人被拒絕了,毫不氣餒:“可是你這樣躺着,很危險的啊,我們出去找個地方療下傷吧。”

“出去,又能怎麼樣。”

樂初醒恹恹的,隻想睡死過去:“哪裡都一樣。”

“你又沒去過所有的地方,怎麼能說哪裡都一樣呢?”

那人大概不知道他說的是都城,隻以為是這片密林,因此很有一套盲目的樂觀:“你覺得這裡都一樣不好,就先離開這裡嘛,出去到了外面,肯定有辦法找到喜歡的地方的。”

樂初醒被他念得頭痛心煩,理都不理他了。

那人左戳戳右探探,樂初醒一動不動,他隻好消停下來,坐在樂初醒身邊,悄悄聲說:“我隻是覺得。”

“你這樣,有點可憐。”

樂初醒遽然變色,咬牙切齒:

“不、許、說、我、可、憐。”

他生生咽下一口血,口齒染得血紅,從齒縫裡擠出幾字:“我不需要人來可憐。”

“好吧。”那人沒被他這副狠相吓到,歪了歪頭,“不需要人可憐,連你自己可憐自己都不行嗎?”

樂初醒十足心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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