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這個老許頭,趁着大家夥都走了,動腦筋求仙長辦事,自個兒拉不下臉皮,非得哄着她上去說。兒子墜馬的原因,這可叫她怎麼說呀。
年前吉祥村來了個外地行商,從村長的獨子手裡高價買下一箱寶珠,過後發現寶珠竟全是有瑕疵的殘品。行商過去對質,許家子在吉祥村嚣張慣了,一口咬定寶珠交出去的時候是好的,行商再告到許家園,當着村民們的面,村長夫婦看了直說,行商這人要不得呀,自己磕破了寶珠還賴他家兒子掉包,喪良心得很,得賠他們一家銀錢才行的。
行商氣不過,回去便一路上告到了州府。村長一家這才慌了,許家子揣上一筆金銀意圖賄賂州官,被打出了官衙,回程中心神不定,墜馬摔成了癱子。
應該賣給行商的那箱真寶貝,至今還在許家子的床頭擱着,還沒松口給出去呢。
“一點家事,比不上咱們村的大事,不提了不提了。”村婦咽了口唾沫,搓了搓手,“仙長既然來了吉祥村,方不方便……再傳授些長生不老的法門給咱們?”
“或是說,仙長有沒有帶些長生不老的靈藥,賞賜給大家一些也好的呀。”
男仙耐心道:“魔物煞氣雖除,你們靈識暫未恢複完全,眼下要務,還是先靜養身子為好。”
村婦尴尬地笑了下:“是啦是啦,我們先養好身子。就是這養好了之後,仙長能不能……”
“無修行之根而圖長生,心性不堅,恐有堕入邪肆之禍。”蔚止言溫雅一笑,極為澄澈,不含其他絲毫的意味。
可是心虛的人恰恰會覺得,自己那些不算幹淨的用心,無所遁形,明晃晃攤開在光照下。
“是是是,許某人謹記仙長教誨。”村長擦了把汗,一把扯回李氏,半真半假地拉下臉,“你這愚婦,還不快快閉嘴,給仙長留個清淨!”
“我,我也是為了咱們村子裡的人呀?真有這好事,誰還不想成仙的啦?”
“老許頭,你别拽我,你這人,還不是你說的,萬一兒子的事治不了就再問問長生秘法的嗎?”
“……别胡說了你,快走!快走!”
村長連告辭都沒顧上,三步作兩步把李氏扯走了。
兩個人拉拉扯扯走出了屋子,男仙才籲了口氣,赧然道:“抱歉啊師弟,是我的錯,都怪我的障眼法失靈了,讓他們瞧出了仙身,才惹出這些事端。”
蔚止言并未放在心上:“師兄是為了救人,一時情急,何錯之有?”
仙者下凡,本不該妄自彰顯仙法。他們師兄弟因故來到人間,設了周全的障眼法,隻不過前日追查逢魔谷至此,吉祥村的村民們不慎中了魔族詭計,被鬼燼枝迷惑了神智。人命關天,覃紹救人心切,顯露了仙家法門。
其實蔚止言一直沒撤去他的障眼法,吉祥村的人至今不能看到他的本相。隻是覃紹不小心喊漏嘴去,說穿了師兄弟關系,村民們由此及彼,知道了蔚止言的來曆。
事出緊急,各族之别暫可放下,蔚止言曆來這般以為,但師兄覃紹頗有自責之意,他寬慰道:“再來,待師兄你我确認此處鬼燼枝無存,就該回仙界去了,停留此地僅僅這兩三日,應是無礙。”
覃紹這才好受了些。
“唉,還好有師弟你在。”覃紹道,“這回鬼燼枝牽連甚多凡人,要不是有你相助,怎能及時替他們祓除煞氣?”
“師兄若這樣說,”蔚止言笑了笑,“我還需謝師兄,準允我同你一道前來此地。本是師兄一人的修行,我卻為了一己私心請求同行,隻望不要打攪了師兄曆練才是。”
“師弟哪裡的話!”覃紹不以為然,“修行之事,哪有打攪不打攪之說?”
“況且師弟,你上次從人間曆練回來,近來更勘破悟境,法力可謂是扶搖直上,誰能想見師弟你能有今日的大成呢?委實叫師兄大感欽佩啊。”
蔚止言:“不比師兄以身垂範,積年累月勤加修行,仙法方能根深本固。”
覃紹笑了:“師弟,時間長短算什麼,你和大師兄都是天縱之才。你啊,早先是沒一門心思放在修煉,如今你心有所想,自然就手到擒來了!”
他們師兄弟幾個,數覃紹最為勤奮,雖天資平常,但覃紹是師門裡修行最為正兒八經的一個仙了。也就是他們的師尊清殊上君為師溫和,在修行勤勉程度的方面素來施行放養之道,否則以其餘幾個或叛逆或随性或不羁的性情,放在其他仙尊門下,早就是個被除名的結果了。
清殊上君幾個徒弟之中,覃紹刻苦得最為突出,蔚止言則是随性得最為突出。因他心如明鏡止水,遇事從不起波瀾,雲煙過眼而不留心間一片,無所求,故無所欲。
因此才受悟境所阻,無論如何越不過瓶頸,去到人間曆練。
覃紹這樣誇獎,蔚止言笑了一笑,很淺,一晃而過:“魔族猶且逃逸,待安頓好吉祥村諸事,還要盡快将其處置。”
他說得何等慢條斯理,當下不會有人能夠意會到,他是有意避開了這場有關修行的談論。
也就隻有沈欺,他隔着幻陣看見了,回憶當中的蔚止言,聽覃紹說起“人間曆練”時,眸光裡晃過了一痕空茫的波紋。
“是啊,逢魔谷這些魔族,也不知逃到了哪裡去。”
覃紹果然嚴肅起來,不再提修行之事。
此次覃紹專程下界,因為數日前,逢魔谷有魔族闖入仙、魔、人三界相接的一個隙口,流竄至凡間。夙饒往魔界方向去追查,人界這條路交給了覃紹,師門裡向來深居簡出的蔚止言這次卻一反常态,請覃紹動身時将他也算上。
覃紹這師弟生而為仙,天賦超常,卻困于一道屢勘不破的神族悟境,功法陷入停滞。不久前,師弟聽從了師尊指點,去了趟人間曆練。
聽大師兄夙饒說,蔚止言從人間不知哪處曆練回來之後就掙脫了悟境,甚至一掃早前之情态,晝夜不休地閉門修煉,短短時日裡進益神速。
蔚止言由何心血來潮地跟他一起下凡,覃紹有所耳聞,因蔚止言最近在尋一樣靈寶,而三界相接的那處隙口,投映到人界延伸出去的方向,恰好出現了該靈寶的蹤迹——也就是在吉祥村方圓百裡的海域附近。
這吉祥村本是臨海州縣治下的一個漁村,家家戶戶以打漁為生,後來地底挖出了寶礦,州縣成了一方富埠,吉祥村的漁民們也沾了光,天降巨富,搖身一變為富庶鄉民。
既能坐享其成,何必重操舊業?吉祥村各個村民由儉入奢,從此再不打漁勞作。
魔界兇徒帶着鬼燼枝而來,吉祥村的人無一例外地被鬼燼枝灼傷了靈智,村民們過慣了舒坦日子,受此一難便叫苦連天。村裡出了詭事,偏偏不願意求請高明,生怕哪家道人見到寶礦起了觊觎之心,又是天降大運,給他們碰上了真的天上神仙。
鬼燼枝于無形中惑亂靈智,神仙妖靈皆是它的獵物。但它受煞氣滋養,這些肉體凡胎,莫說靈智,一身由裡及外哪個都不能幸免。吉祥村就是如此,倘若不是蔚止言和覃紹及時趕到,鬼燼枝就不隻是擾亂靈智,而是要把全村人的神魂和肉身蠶食個精光了。
蔚止言施下仙藥救了村人,與覃紹合力鏟除了鬼燼枝,而魔族不知所蹤。逢魔谷此次派出魔族居心未明,還要另行追查。
“對了師弟。”
覃紹想起蔚止言來意:“你那要找的靈寶可見着了?”
蔚止言:“托師兄挂念,今早已尋見了。”
覃紹為此高興,師兄弟又交談幾句,覃紹先行離開了。他答應了這裡的村民,明天教他們配制調理靈識的藥方,這會要往吉祥村四周探一探,取些用得上的靈草。
沈欺同覃紹擦身而過,看了眼覃紹的背影。
蔚止言這位師兄,他不曾見過。
說來蔚止言師門上下,據蔚止言本人說是一個更比一個神出鬼沒,也就隻有沈欺見過的夙饒身負仙界要職,遇見的幾率才高上那麼一些。
覃紹走了,室内再不見别人,沈欺得以全無阻隔地望見幻陣裡這一個蔚止言。幻陣裡過去的仙人一無所知的時候,綿密目光輕緩地打量過他,從他一身織金流雲的雪色錦衣,腰間别的一柄烏木折扇,到束着的九重環佩打止,停伫無言。
沈欺将蔚止言身上端望過一遍,不見雲瀾令的形迹。
沒有雲瀾令,加之蔚止言和覃紹的談話,那麼此番回憶所處的時間,是在不應谷一遇之後、雲瀾府開設之前。
也就是他與绯刃共鳴,走入危墟之底,成為绯刃前後。
鯉鎮時蔚止言曾經提起,在鯉鎮以前,他隻去過人間三次。第一次路過,第二次是不應谷,第三次算個意外。
那麼這就是……第三次?
涼風習習,吹過海浪間潮潤的氣息,沈欺定神,一望無際的海水驟達眼底。
衆人都散去,蔚止言一個人走出許家園,這裡的後院連着海灘,沈欺無知無覺間,竟是跟了過來。
潮平岸闊,海風綿綿不斷,滄海上空,一輪圓月露出了影子。
蔚止言緩慢地沿着海岸走過,似放空了所有,漫無目的,什麼神情都不見有,隻望着月色出神。
“月光,月光……荷釀月光。”
沈欺心中一顫,聽身旁的人喃喃自語:“荷釀月光。”
“不如就取……滿月時分,桂子梢頭的一枝吧。”
月光灑下,海面倒影着朦胧月輝,蔚止言神色極淡,身影籠罩在月下,虛實交錯,如真似幻。
“那顆種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呢。”
“還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要是它長成了,該是将它種在哪裡才好呢。”
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做,然而這一個晚上,彼時彼刻,蔚止言沒有來由地,想起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
海波,夜風,月光,紛紛都靜默。
蔚止言垂眸一笑,為這明知無人理會,不該宣之于口的問題。
“……能的。”
幻陣裡的人,看不見他身畔有一道天青色人影,聽不到他的聲音。
“水生白夜菱。“
“它在夜來風雨,已經開花了。”
蔚止言看不見的地方,沈欺告訴他。
有一天,你會看到的。
月亮升起又落下,蔚止言再未發出聲響,一言不發看過了這夜的滿月。
沈欺不說話,陪着幻境裡一個過去的影子,任由月光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