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麼還能冷靜?!被一群凡人害得如此狼狽可笑,你不恨嗎?不怨嗎!”
聲色之猙獰,恍若畸形的怪物。但被他惡言相向的人不發一語,無人問津,覃紹隻好把那隻怪物塞回了體内,長呼一口氣。
“師弟,你看你,總是如此天真。”
“如此天真,卻始終能得償所願。”
蔚止言指節動了一動,似要抓住什麼。
那對讓血迹浸透的眼裡,篩進了雨夜裡一點蒼白的冷光。是雷電照亮了屏障,他茫茫間看到的,卻是一道不知哪處靈湖裡的禁制,漫天水火,魔界惡獸襲來了咒焰。
随即血雨潑下,視野再不真切。
哪有什麼……始終得償所願。
縛仙索纏身,他那毫末的響動,隻像虛無之中無謂的一攏。
覃紹對此了然不覺。
“我真的,最恨你這副什麼事都盡在掌握的樣子了。”
“師弟,”他兩眼閃着癫狂的光,笑了,“不如我再告訴你一件事。”
“你這回随我來到人間,欲順路找一件靈寶。但你想想,為什麼你會知道——你要的靈寶就落在這裡呢?”
“對,還是我變着法兒透露給大師兄,然後你才‘無意間’得知的呢!不過說到底,是師弟你自己要和我一路過來的,和我沒有關系啊!哈哈哈哈哈!”
最初,是逢魔谷闖入三界相接的隙口,一路流竄到人間某濱海之地作亂。得此消息,夙饒領人往魔界方向查探,人間這條路,覃紹主動提出由他來追查。
按理說,本是不該牽扯到蔚止言的。
可蔚止言正在找尋的一樣靈寶,正好就在魔族逃往人間的方向,便是因此,蔚止言請覃紹動身時讓他随行。
來到吉祥村之後,真是天緣湊巧,蔚止言果然找到了那樣靈寶。
但——真的有正正好的巧合嗎?世上多數的巧合,是巧合,還是蓄謀已久。
是覃紹,他早知道蔚止言在找那東西,碰巧發現了蔚止言要找的東西就在吉祥村附近,才連同逢魔谷的魔物,設下這遭陷阱來。
逢魔谷的白錯,因而才會帶着鬼燼枝前往吉祥村。同時這一個消息,兜兜轉轉,傳到了蔚止言那裡。
所以圍繞吉祥村的魔氣時隐時現,因為那是覃紹和逢魔谷合謀,給白錯作了掩護。
當蔚止言踏足此地,凡此種種,皆是虛妄。
是一場連環毒計。
蔚止言緩緩睜開眼,他的眼前隻留有一片暗沉,血紅與森黑織就。
覃紹一僵。
“……師弟,你又算到了。”
他居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但是沒關系。”
“還好啊,還好我這裡還有一樣,你應當是算不到了。”
“師弟,你可算得到,我和逢魔谷做的交易是什麼嗎?”
“逢魔谷搜羅天材地寶助我修煉,待事成後,予我力量掌握仙界權柄。作為交換,我幫逢魔谷做上一件,他們一直沒能做成的事。”
覃紹話至一半,沈欺突生強烈的直覺,一股滅頂的恐怖預感攫取了心髒,而後他感到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震顫。
“——仙人獄。”
沈欺渾身一震,心中湧起深重的驚惶,一陣無可言狀的吞噬感,把他推進了冰窟。
……逢魔谷竟把仙人獄給了覃紹。
忽然間,他好像知道了一個可怖的真相。
……為什麼,逢魔谷煉出了仙人獄,卻再沒有了下文。
那個設想,仿佛一記巨錘将他碾過,他的臉上血色盡失。覃紹仍在說着:
“逢魔谷擄捉神仙煉制這仙人獄,好不容易煉成了,他們的谷主重奕才發現,這仙人獄裡的境界尚不穩固。”
“我聽說,重奕派遣一個使者,去了一處什麼地方,打算把那裡的修道者填進仙人獄,好把仙人獄打磨成完美的境界。”
“也不曉得怎麼,那個使者出了個大岔子,讓他們功虧一篑。”
蔚止言被血染紅的神情,一直淡薄無比,聽到這裡,才有了些許漣漪。
覃紹:“所以我答應他們,送給他們一個合适的神仙,讓他們真正地煉成仙人獄。”
無光的黑夜,風雨驚心動魄地嘯叫。
沈欺眼前的天地劈成了兩半,傾天覆地的痛意和恨意,撕開了他身體發膚。
“要仙脈奇絕,足以填補仙人獄的瑕疵,我思來想去,還是以為……”
那讓人作嘔的腔調說道:
“你最合适呢。”
“師弟。”
……不要。
“你就不怕……被師父發現。”
忽聽蔚止言出聲,聽出那嘶啞好似遊絲的生息,覃紹喪心病狂地大笑:“被師父發現?”
“師弟啊,你忘了一件事。”
“隻有你能活下來——才談得上發現!”
……不要。
“這就是你我最後一面了,放心,回去後我會對師門公布,你出門尋物時不幸為魔族所害,被逢魔谷投入了仙人獄。”
“師弟,你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非要來尋那樣靈寶,怪你非要救的那群愚人吧。”
“你錯就錯在識人心卻不懂人心,你學不會,就讓我來教教你吧,師弟。”
“隻是師兄也不知道……”
“你還能不能,活到學會的那一天啊。”
暗色陀地花,縛仙索,放神仙血,元氣大傷。此般跌入仙人獄,焉能回來?
……不要。
有什麼東西,從沈欺的身體裡鑽了出來,還有些什麼,争先恐後,從他的耳朵裡,眼睛裡,嘴巴和鼻子灌了進來。
是血,是雨,還是什麼。
可是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該是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可天地間一個輕微的震動,傳進了他的知覺。
覃紹打開了仙人獄。
不要,不要,不要。
天地變幻。
黑夜披起绯紅的血衣,剪裁出一幕血紅天空,激蕩的海潮哭嚎出血淚,奔流成連天的血海。
天上海下湧起道道氣流,血海上盤繞烏黑的漩渦,暗流湧動處鑽出漆黑荊棘,黏膩渾濁的腐腥氣遊蕩其間。
覃紹走出一步,輕而易舉,把蔚止言推了下去。
沈欺腦子裡轟隆隆一片,窮盡所有的力氣,也抓不住那個無法企及的虛影。天旋地轉,電光火石間,他記起了萬象試裡被殺死的那個人。
……被殺死的那一刻,他在笑。
進入那個幻境前後,蔚止言說了什麼。
“怎麼總是這個。”
“很快就好了,隻是一個幻境。”
“不清楚什麼緣故,我啊隻要遇到幻境,定是同一個地方,閉着眼都能過去的。”
總是這一個幻境。
蔚止言解開幻境的動作,那麼的熟練,熟練得像重複過千遍百遍。
萬象試的幻境碎裂時,沈欺曾無意瞥見了,懸崖盡頭那人的嘴角。
被殺死的時候,那個人在笑。
沈欺終于看清楚了。
那個人在笑。
因為蔚止言知道,先殺了那個人,他就死在了那裡,就不會……
因為他掉進仙人獄了。
他掉進仙人獄了。
赤紅天幕獰笑,猩紅雨水肆虐,血海翻出詭谲的波浪,方才摔進海裡的吉祥村人,一律都被仙人獄卷了進去。
海角斷崖上,一個人影墜落。
崖下血海化作吃人的巨口,朝他張開了獠牙。
他掉了下去。
沉下去,被沒頂的血水淹沒,再沒能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