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一點也不信他。
樂初醒簡直是明示了。
雙重幻陣的第二重,用到了蔚止言藏于心底的記憶。
一個心防極重的人,為什麼一入幻陣,就能展現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一個神仙,縱使有陣師“擅自”抽取了他的記憶,那陣師尚是一個死而複生不久的凡人,他要真想阻止,難道阻止不了嗎?
一個親自設畫并施造了雲瀾大陣的人,法陣之術不說登峰造極,也是自成一脈。怎麼踏進了幻陣,就讓人有隙可乘了起來?
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假如真想瞞下去,隐瞞得一世,本該也不是問題。
陣師“擅自”抽取了他的記憶,是真的“擅自”,還是他有意放任,讓人可以“擅自”。
幻陣暴露了他的秘密,是他真的一時大意,還是他為了,要給什麼人看見。
這露出的一切破綻,本都可以避免。除非是——他深藏于心的秘密,既想掩飾下去,不給人知道;又忍不住,想讓誰知道。
眼前這個人,沈欺一點也不信。
他不知道嗎。
他都知道的。
這個人是個戴着無數張面具,謊話連篇,絕不會主動說出真相的騙子。
他早就知道了。
人前的溫柔是假的,善解人意是假的,笑語迎人是假的。
不是沒有看穿那些溫柔的假象。
可是他亦看到了,掩藏在假象的背後,隻對一個人流露的溫柔。
生怕被人發現似的,藏在一個個看似玩笑話的曲折彎轉之後,要費勁了心力去分辨,才能看到一線端倪。
稍一不注意,就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不見了。
沒有幾個人能看穿這個人的假象,更沒有任何人,得以觀見假象背後的真實。
因為蔚止言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對其他人展露啊。
說什麼不累,很累,抱一下他,他就不會累了。
眼前這個人,說的這些話,沈欺一點也不信。
但他還是抱住了他,盯着這人波光潋滟的眼睛,在他彎起的嘴角邊親了一下。
“……大騙子。”
這下子得了意外之喜,蔚止言攬着沈欺,一雙眼笑得桃花開綻,占了便宜,他便賣起乖來。
“——疑是說我是大騙子,那我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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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初醒以己身性命為鑰,在海上國布下誅靈陣,陳寐解開了誅靈陣,附身陳寐的那一半夤夜琥珀因此破碎,海上國受夤夜琥珀饋贈而來的長生,也就随之被收回。
海上國失去了霧障的天然海防,重新接入了人界,變回一個平常的凡人之國。
國中聖殿傾覆,十四座聖塔悉數倒塌,奉仙觀土崩瓦解。
聖主徐無厭,陷入幻陣中無能自拔,親手虐殺了自己;追随聖主、自以為就要得道成仙的各個陣師,修為道法皆被收回;海上國那些苟延殘喘的活屍,化為了枯骨;活着的所有人,長壽不再。
海上國失去長生,迎來了新生。
仙界來客駕風為馬,翩然地離開了。明月沙集鎮上,昏迷的人陸續醒來,将要面臨失去了長生的噩耗。
海上國的人,他們以後會如何,樂初醒毫不關心。
一個困陣,圍繞奉仙觀所在的這座山,将樂初醒困在這裡。
樂初醒把奉仙觀推翻了,畫了個禁陣,誰人都不能再踏入一步。
奉仙觀恢複成荔枝園的樣子,隻是這種變化才剛剛開始,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樂初醒的腳下,還是一片荒蕪。
隻有一棵荔枝樹,曾經荔枝園裡最高大的那棵樹,還執着地挺立着。
樂初醒走到荔枝樹下。
他的身邊,怨氣仍然還盤踞着,未能消散。為此,陳寐才設了道困陣。
等他的怨氣全部消失,這棵怨氣浸染的荔枝樹重新結出果子來了,等到那一天,困陣自然就抹去了。
一個小小的困陣,對于解開誅靈陣的陣師來說,就像孩童之間的小把戲。樂初醒動動手指頭,就能把它解開。
他沒有解開。
他提着陳寐給他的那簍荔枝,坐在這棵兩百多年沒有結果的荔枝樹下,放下簍子,拿出荔枝,一顆一顆地吃完了。
陳寐,不會白吃你的。
樂初醒的懷裡,抱着一副星盤,一支反色陰陽筆,還有一頂,中心空缺了的頭冠。
我會讓這棵樹重新長出荔枝的,就當是賠給你了。
你聽不聽得到?
他在心裡問。
陳寐,你聽不聽得到?
海風吹過來,吹過樂初醒頭頂,一樹碧綠的荔枝葉,在他上方簌簌地響。
你一直不說話。
那我就,當你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