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暮色四合。
穿新衣的孩童踩着噼啪鞭炮,嬉笑聲從街頭傳到巷尾,家家戶戶挂上了大紅燈籠,融融暖光彙成貫世長虹,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晝,為遊子鋪就一條歸家路。
相較思雅宗,問心宗的除夕更為随心所欲。有舍不下塵世父母的便回家一趟,好好聚一聚;拜了師父的和師門一道,談天說地,共迎新春;至于無處可去的,便來大殿,位置管夠,酒水管飽,找三兩至交好友,安安心心吃個團圓飯,不醉不歸。
單長風歸期不定,故而以往的除夕季驚鴻都是在問心峰過的。他本就放得開,酒量不好卻愛喝,等把山峰内的長老、師兄妹都喝過一輪,一年便也在爆竹聲裡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今年也不例外,季驚鴻短暫地變回本相,去問心峰逛了一圈。等他好不容易脫身,兩頰已然染上酒醉的粉紅,像晚霞一般,襯得那雙杏眼更為漂亮。
有相熟的長老和他開玩笑:“小宗主今年是去長街放燈還是月下舞劍?”
“非也非也。”季驚鴻拎着壺酒,笑得有些狡黠,“長老猜?”
他生得好看,這麼一笑讓人身子都酥了半截。說話間,有人被同伴推搡着,鼓足勇氣擋在了他跟前。
那是個嬌俏可人的小師妹,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有些羞怯怯的,一碰上季驚鴻那雙融融的眼,便急促地移開了視線。
她這副欲說還休的模樣不難猜出想幹什麼,季驚鴻心知肚明,但仍耐心地等在原地。有起哄聲傳來,在燈火輝煌的大殿裡顯得有些吵,季驚鴻瞥了一眼,發覺是那夥同伴。
小師妹還在柔聲細語地訴說自己愛意,嗓音像浸了蜜糖般甜,那張姣好的臉映在光下,真真是漂亮得不可方物。
但不知為何,那一刻,季驚鴻腦中閃過的卻是烏霜落的臉。
淩厲的,冷漠的,如霜雪罡風般帶着攻擊性,明明那般不近人情,望向自己時卻會垂下眉眼,是無言的退卻,無聲的縱容。
和那點隻有他能看見的、獨一無二的溫柔。
“哎呀哎呀,驚鴻,我這小徒弟平日連話都不敢和陌生人講,今日大庭廣衆下表露心意,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不如你考慮考慮?”
爽朗的笑将思緒猛地一拽,季驚鴻驟然回神,卻見那小師妹臉紅得滴血:“師尊!”
見季驚鴻遲遲沒有反應,她又忍着羞恥叫道:“季師兄,不知……”
“師妹,多謝擡愛。”季驚鴻笑意微斂,“但我并非你的良人。”
他明明這般溫柔,話卻如隆冬寒刃,咚地一聲當頭斬下,毫不留情地斬斷了少女懷春的情絲,斬斷了那點未盡的愛意。
小師妹倏地紅了眼眶,下方也有竊竊私語響起。
“啧啧啧,不自量力,長得漂亮又怎麼樣,季師兄還不是瞧不上她。”
“啊?那她也太可憐了,被當衆拒絕,豈不是丢臉丢大了?”
“你們說什麼呢,她敢把喜歡說出來已經很勇敢了,你們敢嗎?”
随即,季驚鴻又将拎了一路的酒塞給他,笑盈盈道:“不過俗話說,美酒贈美人,師妹此等絕色,定能尋得所愛。”
那小師妹一愣,淚光将一切映照得模糊不清,但耳畔的竊竊私語明顯變小了。
懷中的酒尚且泛着溫熱,小師妹心頭一暖,突然破罐破摔地追上前一步:“季師兄!”
季驚鴻腳步一頓,有些詫異地回頭看她。
她緊緊抱着那壇酒,不甘道:“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抱歉。”季驚鴻心頭無奈,眸色釀出一壇溫柔,“隻是季某已有心悅之人,此生,非他不娶。”
不是酒後亂言,也沒有權衡利弊,隻是腦中閃過那人的面貌,便極其自然地說了出來。
他說得太過平常,衆人第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而等他擡腳邁出大殿,身後一言激起千層浪,嘩地炸起了軒然大波。
恐怕明日關于他的謠言便會席卷市井街巷。
但今夜今時,新年前夕……
殿外溫度驟降,冷風夾着寒霜刮過鼻梁,季驚鴻呼出一口氣,被酒水麻痹的腦袋清醒了一些。
近處是些落光了葉的枯枝,往後是四季常綠的松柏,遠處是群蔥蔽雲,青山斜隐。下方看得見珍馐廳的熙熙攘攘與市井街坊裡的萬家燈火,擡頭天上挂着一輪清輝明月。
一切都很美滿,但有些太安靜了。
春季有啾啾鳥叫,夏季有燥熱蟬鳴,秋季飛湍瀑布,冬季什麼也沒有。
熱鬧散去後,是近乎死寂的空虛,像是心髒被挖走了一塊,泛着絲絲涼意。說不上太難受,但着實好不到哪裡去。
往年這個時候,季驚鴻會直奔自己的住所。朗月軒占地極廣,但除夕之夜,那裡空空蕩蕩,漆黑一片。通常來講,他會帶着醉意回到自己房間,倚着台窗看外面的天空,或許會看到煙火,或許會看到孔明燈,或許什麼都沒有。
而等他看困了,便也消化了那點不知名的情緒,安安靜靜睡過去了。
又是一陣涼風,季驚鴻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擡頭望向西南角的天空。
那裡屹立着熟悉的屋舍,與明月遙遙相對。
月近中天,亥時過半。
季驚鴻心頭陡然湧起一個瘋狂的念頭。
紅光如流星劃過,搖搖晃晃地沖下山峰,若非鳳吟有靈,他怕是早已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珍馐廳燈火通明,明禮居卻晦暗無光。畢竟是除夕夜,平日再孤僻的人,今日也得被熱情的兄弟姐妹叫出門。
唯一一間亮堂的屋舍,是間溫馨的庭院。
季驚鴻飛得太急,落地沒刹住車,咚地摔在地上,疼得酒都醒了三分。鳳吟紅光亮過一瞬,随即嗡嗡震動起來。
“我沒事我沒事。”季驚鴻趕緊将那劍撿起來,撫慰式地在柄上揉了兩把,“不怪你,是我飛太快了,沒事啊。”
鳳吟顯然對此很受用,又刷刷閃了兩下,不知是委屈還是撒嬌,終于不發出動靜了。季驚鴻将其放好,正要敲門又想起自己還沒化形,而等他手忙腳亂地将一切整理妥當,門卻自己開了。
屋内的人仍是一身黑,一點都沒有新年的喜氣,節日在他這兒似乎沒有概念,若不是身後那點快熄滅的燈火,他整個人都快融進了夜裡。
季驚鴻心髒一酸。
“喝酒了?”烏霜落鼻尖鑽入清淡的酒香。
“去珍馐廳喝了點。”季驚鴻面不改色地扯謊,“你呢,今天是除夕,你怎麼不去?”
“不喜歡。”
季驚鴻盯着他:“是不喜歡珍馐廳,還是不喜歡喝酒?”
烏霜落移開視線:“不喜歡熱鬧。”
“這樣啊……”季驚鴻彎了彎眼睛,“那我帶你去個地方,怎麼樣?”
怕被拒絕,他又補充:“就我們兩個人。”
烏霜落沉默須臾,正要說話,季驚鴻卻等不了,一把将他拽上劍:“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算我求你了!”
少年清朗的嗓音飄散在風裡,帶着隐隐的激動。鳳吟飛得好快,眨眼間便把那即将湮滅的燈火甩在了身後。
萬丈高空,寒風刺骨,唯一的熱源便是身側之人。烏霜落不動聲色地往前靠了靠,沉沉嗓音融着月色,很是動聽。
“本來也沒打算拒絕。”他貪戀那一抹溫暖,擡手扶在那人腰側,“要帶我去哪兒?”
季驚鴻僵了一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真是醉了。
兩人越飛越高,破開重重結界,飛出外峰,幾乎要奔到月亮上去。
路過黑燈瞎火的朗月軒時,鳳吟總算放慢了速度,季驚鴻拽着烏霜落,刷地跳下去,恰恰落在屋頂。與此同時,鳳吟繞了個圈,乖乖回到季驚鴻腰間。
周遭仍一片寂靜,但不知什麼原因,方才那點難以言喻的情緒卻倏然湮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動,是喜悅,是面對即将到來的一切的期盼。
烏霜落被季驚鴻拽着坐下:“問心峰朗月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