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些天受了累,身子本就沒恢複,又陀螺般轉了一整日,加之忽逢變故,終于支撐不住。
這是百餘年來,聞七第一回看見花滿堂這般虛弱。
瓷白如紙的皮膚代替了臉頰的紅暈,眼窩下染着淡淡的烏青,薄唇毫無血色,長睫随着微弱的呼吸輕輕顫抖,像垂危的蝶,即将枯死在秋末。
昔日潋滟的國色牡丹失了光彩,寬大的衣袖松松垮垮,明明望着輕如蟬翼飄如雲煙,蓋在他身上卻仿佛沉如重峰。
花滿堂平日最是遊刃有餘,這回卻着實病狠了,遲遲高燒不退,夜間迷迷糊糊将自己蜷成一團,低聲喊冷。但不論是火爐厚被還是輸送靈流,沒一個有用。
聞七病急亂投醫,短短三日尋了數十位名醫,得到的結果無外乎是“憂思過重,需靜養”。
意思是現在除了等,沒有任何辦法。
焦躁之下,他推了所有事,日夜陪在花滿堂身側。直到某天夜半,他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聽到什麼聲響,睜眼發覺,竟是花滿堂在哭泣。
他沉在夢魇中,眉關緊蹙,低低抽噎,眼淚一滴一滴流下,洇濕了枕褥。
人們總說,相較起來,還是活着的人更痛苦。死者隻需承受一瞬間的疼意,便能忘卻前塵,欣欣然前往下一世。活着的人卻需在漫長歲月中,反複咀嚼苦憶,吞下尖刺。
花滿堂在自責。
心髒仿佛被剜下一塊肉,連帶着眼眶也酸澀起來,聞七用指腹抹掉那些淚,拍着他後背安慰了一宿。
這次過後,聞七再也沒表露出幾近病态的占有欲,也沒毫不講理地奢求一個名分。哪怕花滿堂病愈,哪怕花滿堂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他也裝傻充愣,當做沒聽懂。
像被是那一下弄出了陰影,生怕自己的胡鬧引得花滿堂再度病重。
再後來,季驚鴻回歸,喜婚鵲彙成鋪天蓋地的萬道霞光,将婚約昭告天地。
大婚那日,花滿堂盛裝出席。喜燭的光将一切映得朦胧影綽,他道完賀後将自己悶在角落,什麼都不說,隻是一口口咽酒,盯着窗外。
一輪白月如燒如灼,腥辣如滾過喉間的涼液。
最後酒闌客離,熱鬧散去後,是曠若無人的死寂。
花滿堂素來千杯不醉,但或許是今夜的熱氣太熏人,他竟也有些頭昏。
身前遮下一個陰影,熟悉的嗓音像隔了層霧。
“師尊,該回去了。”
“好。”
花滿堂應了一聲,起身時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耳畔傳來清脆的叮當聲。
聞七蹲身去撿。
“小七。”
他下意識擡頭,撞進一雙水光潋滟的眸。
花滿堂垂眼看他,輕聲開口。
“成親吧。”
胸腔重重一震,聞七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悶響如擂鼓。
那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也有個如花如月的仙人,在排山倒海的驚呼聲中,将赤豔牡丹插入他衣襟。
然後撫平他淩亂的發,輕描淡寫地吐出三個字。
“改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