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宅院之深,隻有身處其内才有實感。唐柳被王德七領着,進了三道門拐了四次彎才止步。
“老爺,人已經帶來了。”
王德七話音剛落,便有一個渾厚的男音急哄哄道:“你就是唐柳?乙庚年四月十六卯時生?”
“是。”唐柳裝出一副戰戰兢兢又隐隐興奮的樣子,“敢問王老爺喊小的進來所為何事?”
王狀并未作答,反倒問道:“道長,你看這人如何?”
便見他身旁立着一位鶴發松姿、蓄有銀須的道士,聞言微微阖眼撚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詞,就在王狀急得忍不住要開口催促的時候,他睜開眼,繞着唐柳不疾不徐地走了一圈。
唐柳隻覺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睃巡,似要将自己的靈魂都看穿了。他對這道士不了解,隻知道這道士法号元松,前世沒少明着暗着往他身上塞符紙,試圖通過他對付那邪祟。隻不過這人的道行似乎并不高,反正奈何那邪祟不得,前世在他死後倒是設了個大陣想誅滅那邪祟,也不知結果如何。
連道士都不怕,結果追他到地府裡差點被陰差打死。拖着差點消散的魂體回到陽間面對誅殺大陣,恐怕不會太妙。
唐柳唯一知道的是,那邪祟在他死後發狂,害了很多生靈,殺孽深重,引來地府陰差,最終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圖什麼呢。
唐柳不明白,唐柳歎了口氣。
這一歎氣,引的王員外憋不住了。
“到底如何?”
元松終于停下腳步,捋了捋長須,道:“此子六親無靠,命裡無财無勢無正緣,大善。”
“……”
若不是還要裝裝樣子,唐柳真想呸他一聲。
與他的反應不同,王老爺聽聞此言明顯心情大好,當即以拳擊掌大聲叫好,“天不絕我王家,真叫我給找着了!”
嗯?
這話是什麼意思?
唐柳正思索,忽聽王老爺的聲音遠了些,似乎有意放輕,不過他耳力好,還是聽了個一清二楚。
“道長,這人的八字真的與……相合嗎。”王老爺言辭間盡是猶豫懷疑,“這人就是個乞丐,還是個瞎子,……瞧得上嗎。小女的性命皆系于此,此事若是不成,小女可如何是好。”
“老爺盡可放心,絕對相合,貧道以項上人頭作保,此事絕無差池。”
嘁,牛鼻子老道,連個假八字都算不出來,還敢以人頭作保。
唐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和生辰,大抵因為天生眼盲,他尚在襁褓之時就被丢棄了,後來被一個老乞丐撿到,到能行走的年歲後就跟着老乞丐做乞讨的行當,因老乞丐姓唐,又是在涞水邊的一棵柳樹下撿到他,所以替他取名唐柳,至于生辰,便用了撿到他的時分。
因此用假八字去與邪祟聯結陰親,唐柳一點都不擔心。
橫豎不作數,跑了就是。不過跑之前,他得設法打消邪祟對王瑰玉的觊觎之心,免得王狀和元松成天想着滅邪祟,也不能讓别人和邪祟結親,否則白白賠了一條人命不說,那邪祟還落了要命把柄在王狀和元松手裡。
畢竟他的八字是假的,其他參加招婿的人的八字可是真的不能再真。
心念電轉間,王老爺和元松已經嘀咕完了,唐柳剛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跟前站定,下一瞬便聽王老爺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唐小兄弟,想必小女的事你都已經聽說了,我也不與你繞彎子,你與小女八字相合,乃天賜良緣,能救小女者非你莫屬。”
唐柳誠惶誠恐:“我如何能配得上王小姐。”
“欸,此乃天定,哪有是否般配一說。”王老爺道,“而今小女危在旦夕,事不宜遲,擇日成婚為上,我觀你父母雙親俱已不在,婚事便全權交予我主理如何。你放心,畢竟是小女的婚姻大事,昏禮從急不從簡。”
目的達到,唐柳心中大定,但面上功夫仍做足了,忙作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道:“全憑王老爺做主!”
王老爺大笑,又道:“隻是成婚前需遵循禮數,男女雙方不得見面。我安排一處廂房給你,你且安心住下,等着成親便是,缺什麼要什麼便問德七要。德七,仔細照顧好了唐小兄弟,唐小兄弟眼睛不便,你需得跟緊了他,若讓他磕着碰着或出了别的岔子,我唯你是問。”
王德七忙不疊應了,對唐柳恭恭敬敬道:“唐公子,請随小的來。”
唐柳跟着他出去,王狀應該是在正廳裡見的他,四周有一股獨特的香木味,此時香木味淡了,花香味濃了起來,四面八方的聲音也生動起來,有水聲,風聲,男男女女低聲絮談的聲音,唐柳還聽見有人在議論他。
大宅院裡消息傳得快,王狀前腳定他為婿,後腳宅子裡頭的人就都知道了。
“哼,你這厮倒是踩了狗屎運,真被我們老爺看上了,不過我警告你,我家小姐是決計看不上你的。等小姐病好了,你就乖乖走人,與我家小姐和離,别肖想不屬于你的東西。”王德七一改在王老爺面前恭謹的口吻,酸溜溜道。
一想到唐柳隻花了九個銅闆就從一個窮酸乞丐搖身一變成了王家入門女婿,不僅能擁有他家小姐那樣的如花美眷,就連自己在他面前都得低頭稱小,王德七心裡就忍不住泛酸。
早知道就不貪那九個銅錢,省的現在讓一個臭乞丐爬到頭上。
“德七兄弟放心,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有自知之明。我來此既不敢貪慕王小姐,也不敢貪圖王老爺家财,還盡恩情便走。”唐柳對王宅内裡布置可謂一點不熟,此時沒人指引,隻能拿竹杖一邊探路一邊慢慢往前走,聽着王德七在前面隻倒酸水,全然不管他,不由心中暗罵,嘴上仍是道,“倒是德七兄弟,短短幾炷香工夫怎的就與我生分了。”
“不敢,你如今是唐公子,日後是唐姑爺,我一個家仆之子,怎敢和老爺一樣同你稱兄道弟。”
原來是家生子。
唐柳擡腳跨過一道門檻,“可我早已引德七兄弟為知己,我一介下九流之輩,德七兄弟卻願意耐下性子聽我說話,為我引薦,和王小姐一樣都是世間難得的大善人。俗話說知己難求,你我私下以兄弟相稱有何不可,若嫌拗口,便直乎名諱。”
王德七語氣緩和了些,哼了一聲:“那是自然,若不是我看你可憐,别說當姑爺,你連門都進不來。前頭右拐,再走幾步就到了。”
走了數十步,唐柳被引進一個廂房。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了,平日不要亂跑,有需要就同我說,若是出了意外或者沖撞了姨娘和大丫鬟們,我可擔待不起。”
唐柳摸了摸肚子:“附近可有廚房?”
他都聞見柴火味和燒雞味了。
王德七翻了個白眼:“等着。”
和吃食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大桶洗澡水和換洗衣裳。
“你等會兒吃完洗個澡,水都給你倒好了,衣裳在木桶左手邊,胰子和巾帕在衣裳旁邊,記得洗幹淨一點……你會洗吧?這兒可沒有人伺候你。”
唐柳滿腦燒雞,聞言一頓嗯嗯啊啊,将王德七打發走了。
廂房門合上的聲音一響,唐柳就迫不及待抓起燒雞啃了起來。
他有好幾天沒吃飯了,肚子餓得都癟了下去,這會兒就是來頭牛也能全啃了。王德七嘴巴是不饒人了點,但人還是不錯的,送了三隻燒雞、一盤炙豬肉、一盤醬牛肉和一壺清酒過來。
唐柳吃的滿手是油,眼泛熱淚。
天知道他有多少年沒吃過這樣一頓熱飯了。
他将送來的吃食解決得一幹二淨,靠到椅背上摸了摸撐得渾圓的肚子,餍足地打了個飽嗝。
橫豎都是要與鬼成親的,不如在見鬼之前将自己喂得飽飽的。
王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酒足飯飽,困意便泛上來了。唐柳打了個哈欠,心想先睡一覺再洗澡也不遲,于是拿起竹杖摸索着走到床邊,倒頭就睡。
屋外王德七左等右等,眼見兩刻鐘過去屋内都不曾響起水聲,不由心生擔憂。
那乞丐不會因為從來沒用過浴桶洗澡把自己淹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