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像話了,即使入贅,也沒有新郎官乘轎去迎親的道理,這要是讓旁人看見,置小姐的臉面于何地,豈非白白讓人笑話。
可轉念又想起他爹昨日對他的叮囑,湧到嗓子眼的發問又咽了回去,而且這丫鬟說的對,趕吉時才要緊。
他扶着唐柳進入花轎,自己在花轎旁站定,隻聽最前頭鑼聲一震,一人高聲長喝:“起轎——”
一時間唢呐聲起,鑼鼓齊鳴,整個迎親隊動了起來,往王宅正門行去。
折騰了這麼久,天卻未亮。府裡頭燈燭輝煌還不覺得有甚,出了府才知外頭仍是黑黢黢一片,整個迎親隊要靠前後左右各打着一盞燈籠的八名腳夫開路才能勉強看見前路。
王德七走在花轎旁,懷裡揣着一大袋子銅錢——這銅錢是他想在接親路上撒點出去圖吉利用的,可這會兒看着長街兩旁隐沒在夜色中寂靜無聲的人家,這袋錢如何也撒不出去了。
“這是要去哪?”
旁邊同樣随行的丫鬟道:“去老爺賜給唐公子的宅子,直接在那裡完婚。”
“不用先接小姐嗎?”
丫鬟看他一眼:“已經到了,就差唐公子了。”
此時正經過一條十字巷,前頭腳夫打了彎,迎親隊也跟着轉彎,恰有夜風吹得燭火晃動,燭光在丫鬟臉上一晃而過,王德七一愣,方才全部注意力都在唐柳身上,竟沒發覺這丫鬟臉生。
“你叫什麼名字?我從來沒在府中見過你。”
“銀眉。”丫鬟目視前方,“你不認得我也正常,我是王夫人陪嫁丫鬟的女兒,自小跟着王夫人。”
王德七恍然,不由喚了一句:“銀眉姐姐。”
王老爺小妾無數,卻僅有一位正妻,亦是王小姐的生母,府中上下有資格稱作夫人的也隻有這位。隻是在王小姐五歲那年,王夫人忽的性情大變,女兒不管了,家财也不要了,自此常伴青燈古佛,搬到了縣城數十裡外的道觀去,連帶着幾個親近的丫鬟嬷嬷也跟着走了。
王府大,奴仆間尚要論資排輩,他尊稱銀眉一句姐姐也是應該的。
“此次聽聞小姐患病,夫人放心不下,遣我過來看看。”
轎中唐柳将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本就眼盲,加之坐在轎子裡,對轎外的景象一無所知,隻是奇怪迎親的鑼鼓聲未免過輕,而且并沒有聽到百姓看熱鬧的聲音,實在不符合一場大操大辦的喜事該有的動靜。
難不成王家覺得他太見不得人,所以挑了一條人少的路準備将這門親事悄悄地辦了?
他正起疑,轎外王德七卻已經開始牙關打顫了。
三月十六尚是初春,春寒料峭,夜裡更是露水深重,王德七隻覺迎面寒風陣陣,似要将寒意刮進人骨子裡。
迎親隊越行越偏,似乎是專挑縣裡人家少的街巷穿行,偶爾有聽見鑼鼓聲的人家開門查看,也在看到迎親隊的一瞬間立即退回屋内,緊閉門窗,仿佛他們這支迎親隊是什麼洪水猛獸。
王德七四下環顧,忽覺八盞照明的燈籠不知何時暗了下去,隻能照亮方寸之地,他往前看,竟隻看到前頭兩盞燭火飄搖,提着燈籠的腳夫與吹奏唢呐笙管的吹鼓手則完全看不見,往後看也是一樣的景象。
若非樂曲還在繼續,王德七都要以為他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半途撂挑子不幹了。
他喉頭發幹,顫聲問道:“這路……是不是不太對?”
“别問。”銀眉的聲音也有點緊繃,“就要到了。”
就在王德七堅持不住的時候,奏了一路的樂曲忽然一停,整支迎親隊也停了下來,花轎被放到地上,王德七擡頭一看,便見一座巍峨府邸伫立眼前,畫棟飛檐,朱門玉檻,隻是檐下與壁上所有漆料都十分陳舊,各處斑駁開裂,仿若數十年未經修繕。
此時朱門大開,門前隻站着王老爺、元松道長與管家三人,這三人面上皆不見輕松喜悅之色,反倒十分嚴肅。
王德七正愣神,忽聽銀眉低聲道:“扶唐公子出來。”
王德七此時已經覺得十分詭異了,隻是王老爺三人在前方等待,便不敢耽擱,正要去扶唐柳,轎子的簾布卻自己從裡掀開了。
便見唐柳彎腰從花轎中出來,偏巧有一陣涼風拂過,吹得他烏發與衣袂飛揚,腦後紅色眼紗也随風翻飛。
這風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停止,唐柳在轎前站定:“到了嗎。”
“到了,正是吉時。”銀眉急急答道,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急切,她停頓了一下,從提了一路的木盒裡取出一條中間紮了繡球的紅绫,将一端遞到唐柳手中,“唐公子,此為牽巾,需雙手緊握,禮成之前不可松開。之後的路不便讓德七相扶,你隻需跟着牽巾走便是。”
唐柳握住牽巾等了一會兒,便有一股拉扯力從牽巾另一端傳來,他跟着這股力道邁步,竟也行得十分穩當。
他不知道的是,身後王德七僵立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牽巾另一端。
那分明不是他家小姐,而是一隻雙冠黑腿紅毛紅公雞!
這公雞由一個年輕小生雙手捧着,頸縛牽巾,不吵也不鬧,兩隻黑豆眼冷冷地看着前方。而小生動作僵硬,額冒細汗,将公雞捧得遠遠的,似乎怕及了這隻公雞。
唐柳便随着這公雞一步一步邁上台階,跨入眼前的古樸府邸。
王德七張了張口,卻見朱門旁自己爹朝他狠狠瞪了一眼,旋即跟着王老爺與元松一同進了門,身旁銀眉也道:“快跟上。”
王德七在看見公雞的一瞬間起内心就起了驚濤駭浪,聞言止步不前,反倒鬼使神差轉頭看了眼從停轎起就一聲不吭的迎親隊,旋即驚覺這些人的臉色竟都是慘白的,偏偏兩頰酡紅,眼珠烏黑,雙唇似血,表情呆滞,絲毫不似活人。他吓得魂飛魄散,大叫道:“我不進去,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那隻雞又是怎麼回事?小姐呢?”
銀眉低聲厲喝:“你若是想小姐好起來便什麼都不要問,随我進去。人沒到齊,昏禮是不可開始的。”
王德七心中直打鼓,可提及小姐,他又硬起頭皮跟在銀眉身後。在進去之前,他仰頭看了眼朱門之上的匾額,卻見上面的字俱已模糊不清,與其說是匾額,倒不如說是一塊腐爛的木闆。
擡腳邁過門檻的一瞬,忽然自府内起了一陣陰風,王德七虛汗直冒,兩股戰戰地跟着銀眉往前走。
府邸内一片漆黑,除了幾座屋瓦與其間小道燃有紅燭,其他地方黑如潑墨,且越往裡走越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腐朽之氣。
走到正廳的時候,王德七基本已經虛脫了,他亦步亦趨地挪到角落,找了根柱子倚靠,這才有心思打量其他,便見廳堂正中唐柳與手捧公雞的小生相對而立,四面牆柱紅綢高懸,貼滿喜字。
而高堂之上坐的既不是王老爺,也不是元松,而是一個燃着火堆的銅盆。
隻見元松往裡扔了幾張東西,王德七看的分明,就是唐柳這些日子綴了名與手印的庚帖與婚書。
除了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唐柳,堂中所有人都在擲入這些東西後屏息以待,就連那小生也斜眼盯着銅盆,似乎這銅盆是與所有人性命交關的東西。
王德七眼見如此,不禁屏住呼吸,而後,銅盆裡的火毫無預兆地滅了。
“這……”王老爺登時一驚,驚疑不定地看向元松。
元松擺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面色凝重地盯着銅盆。
幾息之後,火苗倏忽猛染蹿起,竟比方才熄滅之前還要旺盛,頃刻間便将盆内的東西燃燒殆盡。
王老爺長吐一口氣,擡手拭了拭額角。
元松面色一松,而後一甩拂塵站到唐柳側方,喊道:“一叩首——”
唐柳聞聲躬身,小生也抱着公雞彎腰。
“二叩首——”
“三叩首——”
“禮成,宴請四方賓客——”
“新人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