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老乞丐的樣子,記得他的五官是什麼形狀什麼觸感,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是什麼形狀什麼觸感,可原來這樣的形狀,這樣的觸感,在肉眼看來是這個樣子的。
“那你記性還算不錯。”微微道。
唐柳看向他,沒有說話。
對方輕蹙了下眉,似乎對他的沉默感到不滿。他将雙手撐到桌子上,稍稍傾身,用嬌嗔的口吻道:“柳郎,你發什麼呆呢,見到我,你不高興嗎。”
唐柳搖了搖頭,卻依舊不說話,隻是目不轉睛地、專注地凝望着他。
對方又蹙了蹙眉,道:“還是說,你覺得我沒你想象中的好看。”
“不,”唐柳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對方的眉頭舒展開,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非常滿意,但旋即又皺了下眉,向唐柳投來狐疑的目光:“柳郎隻見過我一人,怎就能笃定我是你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柳郎莫要學外面的男人那一套,花言巧語,假意哄人開心。”
唐柳看着他道:“沒哄你。”
接下來無論對方說什麼,唐柳都不再開口。
他隻是站在原地,長久地注視着自己的娘子。
……
雨還在下。
唐柳從桌子上直起身,手臂沒有發麻,他隻睡了一小會兒。
“柳郎,你怎麼了。”一旁微微輕聲問他。
“做了一個夢。”唐柳沉默片刻後道。
“是噩夢嗎,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是美夢。”
歲蘭微沒有追問是什麼樣的美夢,而是若有所思地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在他們比肩而坐靜聽雨聲的時候,與歲宅相隔兩條街的王宅卻不太安甯。
“豎子欺我!”元松滿目陰沉,怒斥一聲。
隻見他面前擺着一張桃木八仙桌,八仙桌中央擺着兩個黃表紙折成的紙人,隻有巴掌大,其中一個紙人身上一片空白,另一個紙人面上卻用朱砂繪有五官,背上寫有生辰八字,身上纏繞重重紅線,紅線一端延伸至空白紙人身上纏了幾圈,接着延伸出來在桌面上彎曲環繞,最終形成了一個紅線擺成的複雜圖案。
在圖案周圍,沿着八仙桌四面棱角,依次點了八根蠟燭,将紙人圍在中間。
此時這八根蠟燭俱已熄滅,蠟油尚未凝結,正緩慢滴落到桌面上,可以看出剛熄滅不久。
王老爺擦了擦額頭細汗,“這……這是什麼意思,道長,可是成功了?”
元松陰沉道:“那小子騙了我們,他的八字是假的。”
“什麼!?”王老爺大驚失色,旋即又道,“可将他嫁過去分明是管用的,八字是假的,那厲鬼怎麼會同意?那日拜堂也是極順利,而且如果是那個臭乞丐随口編的,總不能這麼湊巧編得叫厲鬼滿意吧。”
元松隻陰着臉不說話,這正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鬼與人陰陽兩隔,鬼為陰,人為陽,但天地間萬事萬事都講究陰陽守恒,是以陽人身上也有陰氣,陰鬼懼陽卻也需陽。人眼隻能看見?凡胎肉身?,鬼的眼中卻隻有陰陽之氣。
因此在鬼看來,凡世所有人都是混雜在一起的兩團氣,要它們從這些相近的氣中分辨出一個人,是絕不可能的事,除非鬼與人之間有因果聯結。
沒有因果,鬼辨人隻能靠八字,所以他們當初問名納吉,用的全是唐柳給的八字。歲宅的鬼認了八字,才認了唐柳,這門陰親才能成。
倘若八字為假,那便算是議親是一人,結親的是另一人。于鬼而言,便是騙親。
若是騙親,往往嫁過去的人沒幾天便會暴斃而亡。
可他幾次去歲宅,那乞丐都是生龍活虎的樣子。
元松目光落在兩個紙人上,沉思片刻後道:“必須想個法子逼問出那小子的真八字。”
王老爺聞言遲疑。
元松好一會兒沒聽見回答,轉眼去看,正将他的神情盡收眼底,不由不耐:“怎麼,又想打退堂鼓?”
王老爺讪笑幾聲:“不是我想打退堂鼓,隻是道長,如今小女已經痊愈,實在沒有必要再與那鬼糾纏,生出許多麻煩,依我看唐柳的八字真也好假也罷,管用就行。這酬金,我也按起初說定的給您。”
元松臉色一變,眼中閃過惱怒,但很快冷靜下來,隻盯了王老爺一會兒,冷冷道:“你想息事甯人,也要問别人是否同意。你這些年做了數百門生意,凡大生意前皆要求神問蔔,難道沒有聽過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嗎。你王家請了百年仙,如今光憑一個八字不詳的乞丐就想送仙,哪有這般容易的事。”
“當初我問你,你要送仙還是除仙,你選了除仙,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全身而退,也要看那仙肯不肯高擡貴手放你一馬。”
王老爺被他說得臉色青一陣紅一陣,辯解道:“我當初實在是氣暈了腦袋,玉兒病成那樣,我自然恨不得将罪魁禍首除之而後快。”
元松不再看他,目光落回桌上的紙人上,沉聲道:“其中利害我隻與你說兩遍,不會有第三回。你自己衡量罷。”
王老爺仍是踯躅。
他們身處他的院落中,今夜所有伺候的姨娘和奴仆都被他遣散了,但院中燭火仍是通明,書房門沒關,裡面博古架上的玉器古玩在燭火下熠熠生輝,顯出不菲的價值。
王老爺看看自己的書房,又看看自己女兒院子的方向,半晌低聲道:“道長可有把握保我王家榮華富貴不斷?”
元松像是聽見了極好笑的事,冷笑一聲:“即便它真的是仙,隻要盡除之,萬事皆可安矣。”
王老爺一咬牙:“那就拜托道長了。事成之後,我必重謝。”
元松睨他一眼,擡手捋了把長須,觸及薄了一半的長須後臉色便是一黑,放下手道:“你用不着擔心我會跑。我滄山派以誅鬼除邪為己任,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王老爺這回是徹底下定了決心,便将此前所有糾結通通抛之腦後,此時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問道:“隻有知曉唐柳八字一法嗎?”
“唐柳八字,或是那厲鬼生前的名諱,八字,生卒年,或是屍骨。三樣東西,起碼要有一樣,否則我不一定有把握。”元松撚了下須尾,“明日你叫銀眉過來,我有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