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四下無人,唐柳拎着把鎬頭,鬼鬼祟祟地在院子角落蹲下,揮着鎬頭就在地上刨了個坑,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紙包埋了進去。
“你在幹什麼。”
唐柳一個手抖,埋到一半的紙包又被鎬頭翻了出來。歲蘭微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落在指頭大的紙包上,那不是他喜歡的東西,光是遠遠看着就讓他不可抑止地有些躁動。
他安靜了片刻,輕聲問道:“柳郎,你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做什麼呢。”
唐柳肩膀抖了一下,但還是背對着他蹲在角落。歲蘭微眸色陡然黑沉下去,眼底泛起一抹猩紅,卻忌憚于那個黃表紙制成的紙包止步在原地。
唐柳也要害他嗎。
這個前一晚還滿口甜蜜的男人不過是出去了一趟,心就已經徹底變了。
歲蘭微心中冷笑,幾乎扼制不住翻騰的戾氣和忿恚,他早該料到會這樣,他早該吸幹唐柳,讓他徹徹底底與自己融為一體,永世不能與他分開。
他怨毒地看着唐柳,開口卻是滿口柔情:“柳郎,外頭涼,你快随我進去罷。沒有你在旁邊,我一人睡好冷。”
唐柳依然沒有轉過身來,肩膀一個勁的發抖,似乎害怕到了極點。歲蘭微死死盯着他,内心越發怨恨,但更深處卻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悲涼,正打算自損八百地将人抓過來,倏忽聽到一聲響亮的抽泣。
這聲抽泣劃破沉寂的夜色,也讓歲蘭微的眼中染上一絲迷茫,還沒想明白,唐柳就已經扔掉鎬頭,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他本該戒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甚至一隻腳還自發往前迎合了半步,下一瞬,雙腿就被牢牢桎梏住了。
他低頭,就看見唐柳頂着一張淚花花的臉,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嗷嗷哭。
歲蘭微心中既愕然又無措,他還沒開始動真格,甚至沒吓他,這人怎麼就哭成這樣了呢。
他摸摸唐柳的頭頂,“怎麼了,柳郎。”
“娘子……嗚嗚……娘子……我不想和你分開啊……嗚嗚嗚……”
不想和他分開?
歲蘭微困惑地看着他,嘴上道:“不會的,隻要你不離開,我們是不會分開的。”
“我也不想啊。”唐柳内心無限凄涼,“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啊。”
“胡說!誰敢讓你死。”歲蘭微擰眉,“柳郎,你不要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可我……”唐柳連連哽咽,連眼紗都哭濕了,“可我是真的要死了,那邪祟那麼厲害,我肯定搞不定的,嗚嗚嗚……這麼好的日子,這麼大的餡餅,果然就要到頭了……”
歲蘭微手上一頓,“什麼邪祟,你說清楚。”
接下來在唐柳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歲蘭微總算搞清楚了事情始末,他冷笑一聲,道:“你白日回來起就興緻缺缺,我當是何緣由,原來是他們惹得你不高興。”
“那道士說,這東西埋在院子裡能護你平安,保你不被那邪祟所傷。娘子,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沒用了,連這點事都不敢做。”
唐柳内心那個恥啊,全化為眼淚流了下來。他是真想勇敢一回為自個娘子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可一想到那老道士說的什麼親自以血畫符以身入陣,兩條腿就軟得跟面條似的在風中直打擺子,這哪是要邪祟灰飛煙滅啊,這是要他作餌把邪祟一塊拖入地獄啊。
可憐他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要面臨與親親娘子生離死别的兩難局面。
唐柳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老天不公,一時間聲淚俱下,好不凄慘。
一邊哭還一邊道:“娘子,你放心,我就是哭上一哭,等哭夠了,我就去找那邪祟算賬,叫它再也不敢欺負你。隻是……隻是我怕是很難回來了,所幸你我還未圓房,等我死了,你千萬别為我守寡,尋個好男兒嫁了,要會給你挽發,給你捂腳,抱着你給你取暖,還會哄你開心,給你講睡前小故事,最重要的是要對你言聽計從。還有那個小院子,要讓他給你種滿喜歡的花,那院子的地還沒耕完……”唐柳抽噎了幾下,臉埋在歲蘭微的裙擺間胡亂蹭了幾下眼淚,“我還是先耕完再走罷,他耕的肯定不如我……”
歲蘭微低頭看着他,滿心複雜,既惱于唐柳言辭間流露的對“他”的畏懼和厭惡,又悲酸于他的故作大方,為他真情實意的傷感和不舍所染,卻也喜于他想要保護自己的心思。
這些複雜的情緒纏繞在他停跳已久的心上,最終悉數化為一聲歎息。他摸摸唐柳的頭頂,又摸摸他的下颌,拭去他臉上的眼淚。
“親也親了,摸也摸了,你如今想要不認賬?”
“我沒有想要不認賬。”唐柳滿臉委屈,“可我都要——”
歲蘭微捂住他的嘴:“這件事你不要管了。”
“可……”
“我不需要你保護我,你隻要待在我身邊就夠了。”
“可……”
“你如果死了,我一定會為你守寡,但我不會尋短見,我就待在這裡,誰來我都不出去。你死了之後,記得不要過奈何橋,不要喝孟婆湯,一定要天天想我,一邊想一邊等,等上個五六十年,等到已經變得白發蒼蒼的我去找你為止。這樣我們即便陰陽兩隔,我在凡間為你守寡,你在陰間做一個鳏夫,也算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唐柳張了張唇,下半臉和歲蘭微掌心相貼的地方全是水,已經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呼出的熱氣。
“可是柳郎,陰間一定很冷,沒有你在的凡間一定比陰間更冷。”歲蘭微輕輕歎息,“一想到你我要這般過上五六十年甚至更久,倒不如一塊死了算了。可我不會死的,死了,就有負你為我做的一切。”
唐柳怔愣許久,最後一頭紮進歲蘭微腿間,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誠實守信,不好意思,這種東西他唐柳沒有。
歲蘭微無聲笑了笑,“答應了就不許反悔。日後那老道士遞給你什麼,你都要通通燒掉。”
唐柳點頭如搗蒜:“明天我就把他給我的東西通通燒了。”
“現在就燒。”
唐柳迷茫擡頭:“現在?”
“對,現在。”歲蘭微輕聲重複,他變出一支蠟燭,燃着粼粼鬼火,塞到唐柳手裡。
唐柳拿着這支蠟燭,茫然地走去角落将紙包燒了,又從另一端的花圃樹下翻出八包捆在一起一樣的紙包,點燃燒了。
熒綠的焰火将裡面的朱文和符牌吞噬得一幹二淨,歲蘭微走過去在唐柳身邊蹲下,收回蠟燭,斜身在他臉側啄吻,“柳郎不要怕,那道士是吓唬你的,邪祟不會拿我怎麼樣。”
唐柳點點頭。
娘子和來曆不明的牛鼻子老道,還是信娘子罷。
*
王家。
一通忙亂後,王老爺幽幽轉醒,瞪着兩眼愣了會兒神就要掙紮着爬起來:“快,快找道長來……”
“哎呦老爺,大夫說了,你是急火攻心,這會兒千萬不能亂動。”管家剛打發走前來探視的姨娘,回身一看他已撐起了半邊身子,趕忙走近幾步躬身扶住他,“有什麼緊要事你盡管吩咐我,保管辦得妥妥當當。”
王老爺搖頭,還是執意要起來,憋着一口氣抓住管家的衣袖,道:“扶我去書房,把道長也請過去。”
管家袖子都要被他抓破了,見狀隻能差人去叫元松,自己服侍王老爺穿好衣服,攙着他走去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王老爺卻不肯再進去,兩人在門口等了片刻,直至元松來了王老爺才一擺手讓他們都下去:“我和道長有事要議,你們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