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和衆人依言退下,王老爺與元松相視一眼,前者眼底淚花一閃作勢就要跪下:“道長救我王家——”
元松攙了他一把,凝神細看了一眼他的臉色,率先轉身邁入書房。王老爺連忙跟上去,就見元松倒了杯茶水,雙指燃了一張符紙,将符灰盡數兌進去,随意用指頭攪了攪便将茶盞遞給他,言簡意赅:“喝。”
王老爺心念那幾門生意,隻想直奔主題,況且這茶盞裡黑乎乎一片,又被手指頭攪過,他看了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當即就想拒絕。但元松堅定地舉着茶盞,好像他不喝就無法進行後面的談話。
王老爺心急如焚,隻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過來一口就幹了,喝下去之後才發現原本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的那團氣疏散了不少,連帶着意識也清明不少。他抹了把臉,對元松道了聲謝。元松卻還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王老爺心尖直顫:“道長何故這般看我。”
元松搖搖頭,“找我來何事。”
王老爺看了眼身後的門,走過去關上,拴上門闩,又走到書架旁擰動了幾圈落地花瓶,隻聽咔的一聲,原本嚴絲合縫的書架一分為二,緩緩向兩邊移動,露出後面一道暗門來。
王老爺推開暗門,對元松道:“道長,請。”
元松看了眼他身後那條暗道,走了過去。暗道很黑,王老爺舉着燭台走在前面,不知是累的還是熱的,後脖頸出了一層虛汗。整條暗道是之字形,元松走了數十步,眼前便豁然一亮。
隻見暗道盡頭是一間不大的暗室,正中擺着一張神龛,神龛前一張供桌,供桌下一個蒲團,兩面錯落有緻地立着各七隻燭台,燭台上都是凝固的紅色蠟油。
王老爺湊過去點蠟燭,元松則站在原地打量神龛裡的東西。那是一尊泥像,眉目低垂,盤腿而坐,雙手在小腹前結了祈禳訣。整座泥像雕刻精細,就連袖子上的褶皺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唯獨五官十分模糊。粗糙的面部和精細的身軀連結在一起,反而顯得十分詭異,尤其當兩面蠟燭點燃後,燭火映在泥像臉上,過高的眉骨和鼻梁在下眼睑和面中投下斑駁黑影,看着極其邪性。
元松看了一會兒,就道:“你竟然将保家仙供在這種地方。”
王老爺一抖,吹滅手裡的蠟燭退到元松身後,才道:“祖上三代都是供在這裡。”
供桌上空無一物,表面落了薄薄一層灰,元松道:“你有多久沒供奉過了。”
“從前都是每月十五來一次,自從小女出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王老爺側着頭不敢直視神龛,“不是我不想來,實在是打那之後我每每看了這泥像就要做噩夢。今日發生了什麼事道長你也知道,無緣無故,除了……我實在想不到别的緣由。”
“你王家的運數已經盡了,不僅如此——”元松轉頭看他,眼中有一絲憐憫。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王老爺毛骨悚然,面色慘淡地扯了扯嘴角,“道長,你不要吓……”
話音未落,室内忽起一道疾風,所有蠟燭轉瞬間熄滅,視野霎時陷入一片黑暗,元松眉頭一擰,王老爺的大叫聲就響了起來。
“泥像!泥像動了!啊——”
元松一驚,伸手往他的方向抓去,卻撲了個空。他眼前一花,面前忽然閃過一張猙獰的泥臉,與此同時,濃墨般的黑暗中探出無數隻泥手将他往後抓去,元松當即氣沉丹田,将雙腿牢牢釘在原地,雙手飛快結印掐訣,一道金色的符印自指尖浮現,黑暗暫退,元松便看見王老爺整個人扭曲地趴在牆上,雙手還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然而黑暗隻消退了一瞬,下一瞬,一隻泥手高高揚起,瞬間就将符印拍散。元松臉色巨變:“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泥手鋪天蓋地,拂塵被揮得虎虎生風,纏鬥了幾個來回,元松忽然看見神龛之中的泥像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紅影,正陰冷地注視着他。
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元松暗道不好,下一瞬手中的拂塵碎裂開來,他疾退幾步,被無數隻泥手抓了回去。脖子被緊緊掐住,元松雙目圓睜,迅速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精血。然而脖間的手隻是瑟縮一下便掐得更緊。
徹底窒息之前,他恍然想起什麼,右手艱難掐訣掙脫束縛,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朝神龛擲了過去。
瓷瓶四分五裂,暗紅的濃液汩汩流出,覆蓋紅影,所有泥手停頓片刻,旋即消散在黑暗之中。
元松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正倒在地上,雙手用拂塵死死絞着脖子,不斷收緊。他陡然松手,捂着脖子大口吸氣,就聽到黑暗中傳來咚咚咚的響聲。
他頓時警惕,等了片刻卻無異常,于是起身點了一支蠟燭,旋即便看到王老爺面朝神龛跪在蒲團上,一邊掐自己的脖子一邊磕頭。
他的頭已經磕破了,鮮血流了滿臉,兩眼翻白,舌頭都吐出來半截。元松眼疾手快,連忙并起雙指蹭了些神龛上的紅色濃液,點在王老爺百會穴上。後者整個人一頓,直挺挺倒下去便開始抽搐,抽搐了一會兒,他醒了過來,感覺眼皮上糊着什麼東西,下意識伸手抹了把,卻看到滿手的血,頓時驚恐地大叫。
“道長,發生什麼了?我頭好痛,脖子也好痛……”他下意識尋求元松的庇佑,話說到一半卻愈發驚恐地噤了聲。
微弱的燭光之下,元松身上全是血手印,他卻好似毫無所覺,死死盯着神龛,如同看見了極難以置信之事。王老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見原本幹幹淨淨的泥像也全是血,底下還躺着碎瓷片。
王老爺瞪大眼,當即就想爬起來将泥像上面的髒污擦掉,但動了一下根本爬不起來,隻好無力地叫了幾句道長。
“這神龛……”元松緩緩将臉轉過來,淩厲的目光直直射到他臉上,“是誰設的?”
王老爺見他如此,不由感到害怕,如實道:“是最初為我王家請仙的道長設的。”
元松喃喃道:“好高明的陣法。”
他說完就不再搭理王老爺,将臉轉回去看向神龛,目光落在神龛内壁的刻痕上。這些刻痕原不顯眼,但潑上血後便顯現出來,彎彎曲曲地連在一起,正好形成了一個微縮陣法。
他們修道之人派系分明,有時行走在外不管是結壇召将還是收邪治病,凡做法都要留下自己的獨特印記。而這個陣法之中,留的分明是他滄山派一位師祖的印記,往下親傳幾代,正好是他。
如今這事,他是不管也得管了。
元松靜立片刻,道:“這泥像不能再留了,天一亮,你就讓人沉到涞水裡去。”
“不可!”王老爺立刻反駁,卻被元松冷冷看了眼,他似笑非笑道:“留着,好那讓那陰靈上身來殺你嗎。”
王老爺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麼,登時一陣後怕,半晌才語無倫次地道:“怎麼可能,我父親明明跟我說過,那東西是不可能跑出來的。”
元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這就要問你的那個好女婿做了什麼了。”
王老爺驚訝地張大嘴:“他?”
元松将臉裝回去,冷冷道:“那小子靠不住,不能再指望他。讓銀眉想辦法搞點他的血來。”
王老爺看看他,又看看泥像上快要幹涸的血,忽然意識到神龛底下的碎瓷片不就是用于裝今日元松問唐柳要的一瓶子血的瓷瓶嗎。
“他的血能用來防鬼?”王老爺激動道,“那不如将他抓過來——”話頭戛然而止,王老爺看了看元松的臉色,悻悻閉嘴,“都聽您的。”
見他識趣,元松臉色稍緩,解釋道:“他和那陰靈已經結親,在冥間過了明路,你動他,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那陰靈道行太深,你我需暫避之。”
“可他的八字不是假的嗎。”
元松打了個手勢讓他不要深究,“他的血有用就行。”
*
歲蘭微睜開眼,坐起來擡手摸了下臉,仿佛還能感覺到血澆在臉上的腐蝕感。
其實唐柳的血對他而言是大補之物,但那瓶血裡摻了東西,對他有害無益。
屋外晨光熹微,唐柳還在睡,歲蘭微執起他的左手,将袖子往上推了點,果不其然看到了一道半指長的血口子。他看了一會兒,心中有氣難消,伸手捏了把唐柳臉上軟肉,罵道:“小糊塗蛋。”
糊塗蛋無知無覺,睡得噴香,歲蘭微又無故想笑,心中那股煩悶自發消解得無影無蹤。他低下頭,探出舌尖在唐柳腕上輕輕舔舐。
唐柳被鬧醒了,轉了下頭,迷迷瞪瞪地道:“微微,早。”
歲蘭微擡首,左手圈出他的手腕,拇指在變得平整的肌膚上摩挲了幾下,“早,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