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縣東專門辟了一處地方,留給過路商旅租賃車馬。
喬元同江稷行到此處時,車馬行裡僅剩的幾匹馬毛發枯黃,卷着蹄兒,無神地站在圍欄裡望着來往商客,等着一個在外跑動的機會。
江稷到馬廄中挑了一匹相對強壯些的馬匹,又叫管事的配上合适的車架,這才将喬元送上車。
喬元坐上車,掀開車簾望向江稷,面上已經沒了先前的頹然。“今日謝過你多回,我便不說這些虛的了。待我搬家那日,請大人上門喝酒。”
江稷負手站在車簾下,應道:“好。”
車夫動作很快,沒一會兒馬便被套在了車架上。
江稷一身黑衣立在車前,叮囑車夫将人好生送回。車夫哪裡見過氣勢這麼強的人,垂頭應了好幾聲,得了江稷首肯,這才敢駕車去往石灣村。
車輪滾滾前去,江稷利落翻身上馬,不遠不近地跑馬跟在後頭。
直到看見馬車出城,消失在遠處的官道上,他才調轉馬頭,雙腿夾緊馬腹,一路疾馳回到巡檢司。
巡檢司裡裡外外都在忙活,人人忙的腳不沾地。
楚津見江稷回來,即刻迎了上來,“大人。”
江稷接過他遞上來的文書,随意翻了一眼,“人抓到了嗎?”
楚津搖頭,“未曾。那人狡猾,在我們去之前便已經先逃走了。”
江稷将文書丢到楚津懷裡,“此事切莫聲張,我先去見一趟宋錄事。”
走了幾步,他停步回身,“今日萬寶村可出了什麼事。”
楚津想了想道:“并未接到有人來報,大人若是想知道,我即刻去查。”
“查到了放我桌案上。”江稷腳步不停,朝地牢走去。
地牢裡頭還是那副陰森模樣,宋錄事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密室裡。
見江稷來了,他還心情甚好地同他打招呼,“大人來了。”
吩咐差役将門打開,江稷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丢到他面前。
“可識得這東西?”
宋錄事摸索着撿起令牌,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對着火光反複翻看過後道:“不識。”
“是嗎?”江稷彎腰從他手中抽回令牌。“不識得也無甚妨礙,先頭你透露的那人,左右也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宋錄事顫顫巍巍地扶地站起,望向江稷,“大人,先前說的那些線索已經都斷了。即便過幾日你能抓到那人,到頭來怕還是條死線。再查下去,這買賣可不值當。”
江稷沒搭理他,回身抛下一句話,“身為巡檢使,職責所在。”
宋錄事搖搖頭,“大人,他後頭的人,可不是一個你巡檢使能惹得起的。”
江稷聞言頓步,火把跳動的光焰映在他臉上,有些張牙舞爪,他沖宋錄事笑得不羁,“區區轉運司,惹不惹得起,不由他說了算。”
回到房内處理了大半公務,楚津的卷宗才姗姗來遲。
“大人,這上頭記的,便是今日在萬寶村發生的事。”
江稷接過卷宗,翻開看得仔細。
楚津站在他面前道:“這喬姑娘也真算是奇人,隻看幾眼,便知道這魚膠上頭被人摻了水。若非她機靈,今日怕是要在知縣面前受大罪了。”
江稷沒有接話,待看完卷宗,這才問道:“那兩人現在還在縣衙?”
楚津道:“縣衙裡頭的認罪書還未抄錄一份送來,今日應該還在縣衙裡頭。”
示意自己知曉,江稷将卷宗疊在一旁,揮退楚津。
她今日這番神情,想來便是因為這件事了。
——
得了江稷的叮囑,車夫駕車的時候全程都小心翼翼的。直到将喬元平安送回石灣村,他這才擦擦額前的虛汗,松了一口氣。
也不知那人是什麼來頭,他駕車這麼多年了,頭一次遇見這種說上三兩句便讓人膽寒的雇主。
喬滿山同喬長平剛從地裡回來,見家門口聽着一輛馬車,還當是誰。
一看從車上下來的是喬元,二人忙上前将她仔細扶下來。
“多謝爹,多謝哥哥。”喬元笑道。
回身從車廂裡頭拿出個小包袱,謝過車夫,一家人這才相攜進屋。
“元姐兒,你今日怎的坐馬車回來?你不是同裡正還有伯石叔一塊兒去了縣衙嗎?”入了屋,喬長平忍不住問道。
喬元将包袱拆開,同他道:“大哥,此事說來話長,若我現在說出來,你怕是連晚飯都用得不香甜了。”
喬長平正想反駁,便見喬元将包袱裡頭放着的三小包東西一樣一樣拆開。
分别是一包酥糖、一包蜜餞、還有一包肉脯。
他瞪大雙眼,剛想問喬元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便見喬元拈出兩片肉脯,分别塞到他同爹的嘴裡,“嘗嘗,味道如何?”
喬元掙來的那些錢,周素統統替她存了起來分文沒動,甚至連喬長平都未曾告訴。
喬家所有的日常開支,還是由喬滿山辛苦勞作來的。
蜜汁又帶點鹹香的肉脯一入口,喬長平驚地都快跳起來。“太香了!太好吃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吃肉是多久之前了。
喬長平将肉脯咬斷,用手接着剩下的一半,眼裡既興奮又不舍,遲遲不肯送入口中。
倒是一旁的喬滿山,沉默着将肉脯嚼爛咽了下去。
喬元見狀,又塞了幾塊到二人手裡,“爹,哥哥,你們快吃罷,我買了好些呢。”
說罷,她出屋去尋喬永言同周素,他們若知道她帶了酥糖和蜜餞回來,肯定高興。
晚飯過後,一家人收拾停當,坐在堂屋吹風。
喬元今日這樣反常的舉動,除了兩個兒子沒發覺,喬滿山同周素彼此對望一眼,俱看到了各自眼中的擔憂。
但喬元不說,他們也不好貿然相問,隻得默默陪在她身側。
喬永言飯後閑不住,央求喬長平陪他玩意兒,二人在屋裡打鬧着,嬉笑聲不絕于耳。
喬元就這樣看着玩鬧的兄弟二人,嘴裡輕咬蜜餞。酸甜的味道從縫隙裡滲透出來,充斥着口腔裡的各個角落。
直到咽下蜜餞,喬元才舔了舔唇,輕道:“爹、娘、哥哥、永言,我們搬去金台縣罷。”
遠些的喬長平沒聽真切,回頭氣喘籲籲道:“元姐兒,你方才說什麼?”
近處的喬滿山同周素自是聽清了,二人心頭一緊,喬滿山神色嚴肅,“元姐兒,你今日出去是不是遇上什麼事兒了?”
周素緊張的不行,她貼近喬元,拉着她的手低聲問道:“元姐兒,你可能同阿娘說說,今日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
瞧着氛圍不對,兄弟二人的玩鬧也止了下來,喬長平帶着喬永言,乖乖坐到凳子上。
喬元無聲笑笑,又送了一塊蜜餞到嘴裡,這才将今日發生的事挑要緊的同家人說了。
聽完這一切,喬滿山還沒說話,周素先忍不住開口怒罵了,“喬伯石這黑心肝的,他怎能這樣對我們元姐兒!”
喬長平也在一旁忿忿不平,“還有那傅德清,我去萬寶村送過一回黃闆,被他帶來的幾個人從頭到腳奚落的不行。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未曾想他居然敢這樣害元姐兒。”
二人接連說了許多,直到口幹舌燥,心底的怒意都沒平息幾分。
喬永言倒是很有眼力見兒地給娘和哥哥端了一碗水過來,仔細看着他們喝下。
屋内安靜了幾分,喬滿山這才開口道:“元姐兒,你說要搬走,可想好要搬去哪裡?”
喬元看向她爹,“金台縣。”
喬滿山蹙眉道:“縣城離我們這處頗有些距離,若搬到縣裡,家裡的田地便顧不上了。”
喬元倒是意外喬滿山并未斥責她這想法異想天開,反倒是擔心這處的田地該怎麼辦。
她道:“爹,你莫要擔心。若你想留着這處田地,我們便隻佃給别人,這樣有一日你想回來看看,也是自己的田地。”
分家的時候家裡除了這老宅,沒剩下半點東西,喬滿山努力了大半輩子,才攢了這幾塊地,喬元自然知道他中不舍。
喬元掃過喬家衆人,緩緩道:“我提出搬家,并非單單因為喬伯石一事。永言大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我想送他去學塾讀書識字。還有大哥,總不能一直讓他在地裡。我攢的那些錢,足夠我們在縣城裡買一院小房,大哥到了城裡,便能學些自己喜歡的手藝傍身。”
喬滿山坐在一旁,就這樣靜靜聽着女兒規劃以後的事情。
這麼多年來,他隻知道在田地裡埋頭苦幹,從未想過再努力一些,再拼命一些,将兒女送出石灣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