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安點頭，她那日提這個要求并沒有想到今日，隻是為以後可能出現的變故做一個預設，用得上便用，用不上也沒什麼關系，無須承這一份人情。畢竟她并不覺得，僅僅靠依靠誰便可以給自己一個保障，與其寄希望于他人，不如将信念置于自己。

隻是今日她覺得，如果謝聞璟能答應，那效果會比她一人完成好得多。

“謝大人仁厚，體恤百姓，關照流民，月安敬佩。隻今日得知郊外百姓生活依舊困苦，而城内世家又施壓不斷，想必大人也忍受諸多苦惱。”周月安嗓音平和而有力量，她頓了下，望着謝聞璟的眼睛，繼續道：“甚至，不堪其擾。月安愚鈍，思及那日鐘雷的反應，猜測您與他許是做了些交易，隻是這個交易月安不知，應是與……”

周月安停下，斟酌着開口：“導緻這次暴雪流民案的幕後之人有關，并且這個人……”與皇帝……

“可以了。”謝聞璟打斷，他凝着她的眉眼，嗓音含笑：“有些話，知道便好，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周月安抿唇，他知道。

也是，她都能猜出來的事，他又怎麼會查不到？

那麼，謝聞璟他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周月安沒問出口，因為她覺得，他，不會做不正确的事。這是她奇怪的直覺，但周月安内心并不敢這樣肯定。

而謝聞璟聽完她的話，再一次見識到了眼前之人的聰慧，心思細膩邏輯缜密，這般的聰明才智，卻被她死死遮蓋，不敢在外顯露一分一毫。

“姑娘行事，總是叫謝某有些意外。”謝聞璟語氣玩味。

“大人言重了。”

“你想要那個寨子？”

謝聞璟語氣幹脆利落，語氣肯定，沒有絲毫客套。

周月安指尖微僵，不錯，她是這般想的，可她想要的更委婉曲折些，若是能先利用那個寨子也是不錯的，而他這般直擊要害，讓周月安不由一僵，雖然她最終目的也确是這個。說法不同，可目的終究一樣。

片刻，她輕輕點頭，“沒錯，那兒于郊外流民來說，是個不錯的去處。”

“謝大人，若那個寨子能歸順朝廷，自然能解決很大一部分城内和城外百姓的吃住問題。大人你也……”周月安微頓，聲音小了下去，“能輕松點了。”

“那安置問題，姑娘可有想過？”謝聞璟轉了轉杯子，似毫不在意般問了句，“姑娘也去過那兒，應當知道那兒的環境并沒有多好，一個寨子十餘戶人家已是極限。”

周月安緩緩搖頭：“不，大人，那裡有更适合房屋建築的方法，依形而建，因勢而制。”

謝聞璟眸光微沉，他掃了眼周月安平靜的面容，忽地想到他給她的許多書是實用之書，她看的也從不僅僅是樂譜。

謝聞璟笑了聲，低低地壓在喉間，似乎是真的在笑，周月安擡眸看他。

“周姑娘，你真是……”謝聞璟止住笑，側身為她添了盞新茶。

周月安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見他似乎低歎了聲。

“這條路，不輕松。”

“月安明白。”周月安低下頭，瞥見茶波蕩漾，一圈圈的痕迹似是在她心上劃動漣漪。

“你真的明白？”謝聞璟反問，“哪怕這會讓你露面于衆人前，哪怕你之前三年的謹小慎微付之東流，哪怕你從此可能要以昔日周家嫡女而今官籍樂人的身份受到他人的指指點點？”

謝聞璟語氣平緩，但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仿佛是利劍直直插入周月安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好像就是把剛結痂的疤痕血淋淋地再扒血肉出來，周月安面色蒼白，無端想逃，想後退，她能騙自己不去想這些問題，就當作是不存在，她隻默默做事便好，她便還是那個不甚起眼的周月安，不被人注意到的琵琶女。

可謝聞璟偏不，他偏要把事實一件件把問題一樁樁給剔出來，她若要為百姓行事，必由她自己站出來，她可以借他的力，但卻不能以他為依靠，他們可以是互利合作關系，但不能誰是誰的依附。周月安自己也明白，她不能成為任何人的附庸，謝聞璟不是這樣的人，她也不是。不僅因為她是周家女，更是因為她自己也不允許。

周月安腦中一時閃過許多畫面，前些日子暴雪流民饑寒交迫的窘态，多年前荒漠流亡的脫水暈厥，母親緊緊攥住她叫她藏拙護好自己時她眼中的疼惜與痛苦，父親教她寫“人”字時筆尖落下的一筆一畫，兄長溫潤耐心地教她作揖行禮的動作，還有……父親被帶走那日眼神中的堅決，素日清正守禮的君子那日卻怒罵朝臣奸佞，他昔日好友獄中相勸，父親不屈不傷，周月安記得那雙清明眼瞳，寬仁又堅毅，他那日一如既往地溫和慈祥，隻是微紅着眼眶，連日的缺水讓父親嗓子幹涸，他嗓音微啞，“姩姩，仁，義，信，禮。記住否？”

畫面定格，茶波一圈圈蕩開，直至消失，歸于平靜。

記住否？記住了……她沒忘，不會忘。

“嗯。”

就在謝聞璟以為周月安不會回應時，聽到了她的答案，一聲輕應，不響不亮，但謝聞璟聽到了，也在這一刻明白，她一旦應下，便是決定，哪怕代價再大，放下她的所有她也都會去做的決定。

謝聞璟突然覺得，他窺見了一隅，名為周月安的一隅。

兩人都沉默着，周月安抿掉最後一口茶，甘苦在舌尖纏繞，她溫聲：“謝大人，月安明白。”

謝聞璟摩挲着左手虎口，将茶放下，指尖微暖，他輕撚過後藏于袖下，起身，一步步逼近周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