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噎着,不肯放手。覺得好像這般就能永遠抓着她娘一樣……
她隻剩她了……她隻剩下她娘了……
别丢下她好不好……周月安哭得快要喘不過氣,她全身顫着,還略帶稚嫩的小臉滿是淚痕。
明明都找到水了……好不容易,找到了……
為什麼……不能再等等她……
周月安無比害怕,
她跪在她娘的身側,周母費力地擡手,輕輕覆上她的臉。
她動作輕柔耐心,緩緩勾去她眼角的淚水。
“月安啊……莫怕。”女子眼角也滑落一行清淚。
周月安有些髒污的小臉被淚水洗淨,眉眼和鼻尖皆已通紅。雖然明顯稚嫩青澀,卻生機滿滿。
周母緊緊望着周月安,淚水不止,她知道她的月安,是個極為開朗善良之人,也足夠堅韌,扛得住過去。
她這一份明媚,若是在以往,他們一家無論如何都要護住,也能護住。
可今日之後,她再無依仗,她會孑然一身,于這世間茕茕而立,僅剩孤苦,她若沒有牽挂,如何成活……
女子存世,艱難無比。
她不想她的月安經曆折磨。她不想她捧在手心的姑娘活得艱難。
至此以後,她不企圖她的月安富貴榮華,她隻望她喜樂尋常。
可是她還是舍不得。她舍不得任她的月安一人……她也望有人愛她的月安,有人将她捧在心上。
她想她能笑得一如往常,明媚張揚,能笑着奔向她,能賴在兄長懷裡撒嬌,能聽她父親在案前講書泛懶打盹。
她也舍不得……
女子喉間泛起血腥味,鐵鏽般的氣味在喉間蔓延。她喉間滑膩粘稠,身子無力地起伏着,咳出那一抹血。
周月安怔愣片刻,慌張地扶住她,“娘!”
“月安,月安……”周母無力地喚她,“莫怕,莫慌……娘……隻是接下來不能與你一起……”
她緊緊握着她的手,用盡了全部力氣。
“從今以後,你隻要好好活着……”
“藏拙,姩姩……”
我的姩姩啊……你要好好活着,不為我們,而是為你自己活着。
不為仇恨,隻為自己……娘隻望你從此以後,平安喜樂,日子尋常。
不必惹人注目,不必為周家,為我們做什麼。
周月安無力地攏着她,哭聲悲怆。
而現在,浮雲已過,天空流光。
落葉婆娑,發出沙沙聲響。
周月安抹掉臉頰旁的淚,再深深望了眼那落鎖的門,擡步離開。
她是要去尋個故人,隻是那位婦人,她不知該去何處尋。
街上的情景熟悉又陌生。街角的孩童唱着童謠歡鬧,一下一下地蹦跶,無憂無慮。
周月安靜靜聽着。熟悉的腔調方言,格外親切。
孩子們停下來,換了首童謠唱着,周月安目光溫柔,聽了一首後本想轉身離開。
可背後的孩子們接下來歡快的童聲穿過周月安的耳膜,猶如針刺,一下一下,逼得周月安停下腳步。
她耳中發出尖銳聲響,直逼她的額角,震得她頭痛欲裂。
“昨日貴女閨中笑,今夕琵琶坊中哭,哭顔若有紅妝抹,高台一曲煥新顔。周字當頭欺人善,逼得窮婦苦難言……”
周月安一步步轉身,定定望着那些孩子,她的眼眶紅得惹人心疼。
她想張口詢問,可這些都隻是孩子。
正巧有一位年輕母親走近,來接她的孩子回家。
她看她模樣生得好,回頭時微愣,關切地問了句:“小郎君,你這是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周月安紅着眼眶搖了搖頭,她先道謝,随後問了句:“多謝娘子,在下外鄉來的,不知娘子可知方才這些孩子們唱的是什麼?”
那位娘子搖了搖頭,“我也是外鄉嫁來的,不是很了解,聽說是以前這兒的一戶大戶人家犯了事,滿門傾覆,有人說是壓榨窮苦人家遭了報應。家中唯一的女兒充作樂籍在京中風生水起……”
周月安渾身冰冷,還想說什麼。孩子拽着她想買糖吃,那位娘子抱歉地笑了笑,就此離開。
周月安失魂地往回走去。
她身子僵硬冰冷,單薄的肩輕輕發顫。
“遭了報應……”
“風生水起……”
進了客棧,周月安身子不禁發抖。她顫顫巍巍地擡起茶壺想給自己斟盞茶。
她的指尖發抖,茶壺不穩,茶水灑了一桌。
謝聞璟走下樓,一眼便望見她的身影。她肩頭發顫,捏着茶壺柄手也在發抖。
她從未如此……
此刻的她,單薄得可憐……
謝聞璟神色一凜,快步下樓。
他徑直接過茶壺,給她斟了盞茶,喚來小二收拾茶桌。
指尖傳來的溫度暖不了周月安此刻冰冷的心。
周月安垂下眼睫,她長睫輕輕顫着,上面逐漸沾上水痕。
發生了何事……謝聞璟知道自己不必問了。
這般模樣,除了周家,怕是再無其他可以引得她這般模樣。
謝聞璟無聲望着她。
周月安嘴唇翕動,嗓音發啞。
“大人……童謠,您聽說了嗎……”
謝聞璟不語。
“完整的,您聽過嗎……”
周月安垂着眼,盯着茶波發愣。
大顆的淚水直直滾落進茶水裡,砸出一圈圈痕迹。
周月安從來不知,有人會如此狠毒。
哪怕這麼多年過去,她也相信這世間美好。
可是竟然會有人利用孩童,去歪曲事實,從小就灌輸此般流言。
三人成虎。
她如何自辯……又有何人會信……
孩子啊……那些都是孩子,單純無知的孩子。
卻被人利用。
曾經周家,給全郡半數學堂捐資,為的就是讓孩子們有書可念,有理可明……
他們從不張揚,可是為何在今日,她卻從最單純稚嫩的孩子們口中,聽到了最颠倒黑白的話。
童言無忌,流言可畏。
他們利用最無知的人說出最殘忍的話。
用童謠作傳,沒人會多加在意,可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就會習以為常。
周月安擡眼看他。
謝聞璟這才看清她眼尾绯紅。
謝聞璟心開始抽搐般地疼。
“流言而已,你信嗎?”
謝聞璟嗓音微啞,一字一句問道。
周月安搖頭,她不解,心口無力地發疼。
可她不信,有用嗎……
她隻有一個人。
流言卻滿城。
“你怕假話?”
謝聞璟出奇得鎮靜。
周月安搖頭,她不怕,她隻是覺得有些寒心。
為父母委屈,為周家委屈,也為自己感到一絲委屈。
周家沒有壓榨百姓,明明就是一樁讓人心寒的冤案,害的她家破人亡,怎麼就能被說成是報應……
她沒有以色侍人,她恭敬卑微,小心翼翼地苟活世間,怎麼就被說成那般不堪……
謝聞璟知道她為何委屈。他也知道,流言有多麼不堪。
他當然可以讓那些人閉嘴,但是周家之案,一日未平,她便一日難安。
周月安,越難安……
謝聞璟甚至想過,徑直幫她脫了樂籍,還她一方安樂尋常。
可是,謝聞璟靜靜地看着她。
她定是不願的。
她不願他人予她恩賜饋贈。哪怕這本不算什麼。
她不願背上人情,所以甯願以等價交易相換。
她若想走捷徑,這世間最方便的路,便在眼前。
可是她不要。
她看都不看一眼。
她倔強,頑強。看似無波無瀾,心如冷潭水,可她的底下生機盎然。
她的背脊,是铮铮傲骨。
清正,幹淨。
他應該是看不上這些東西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謝聞璟自嘲一笑,他偏生就愛她這一傲骨。
向死而生,心懷至善。